巡診的隊伍離開了張家集,沿著華山北麓蜿蜒的土路,向東南方向的金堆鎮行去。這一帶已屬華山余脈,地勢起伏,官道在群山間穿梭,路旁時而可見陡峭的崖壁,時而是開墾出的層層梯田。遠處,渭河平原的輪廓在雨前的陰霾中若隱若現。
天空鉛云低垂,山風帶著濕意,預示著大雨將至。隊伍加快了些腳步,希望能趕在雨前抵達下一個宿頭。然而行至一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坳時,豆大的雨點便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頃刻間天地間只剩白茫茫的雨幕,土路迅速變得泥濘不堪。
王執事當機立斷,指揮隊伍轉向路邊一處高坡,那里有一座看起來香火不旺、墻皮剝落的山神廟。廟宇不大,建在此處似是為了方便過往行旅祈求山路平安,但顯然已年久失修。
眾人牽馬馱著藥材,有些狼狽地擠進廟門。廟內還算完整,只是門窗有些殘破,冷風挾著雨絲灌入,帶來陣陣寒意。幾名外門弟子經驗老道,迅速檢查了廟宇結構,將藥材箱籠放置在神龕后方最干燥的角落,并用隨身攜帶的油布仔細蓋好。他們又撿來些尚算干燥的柴禾,在避風的殿柱后升起一小堆篝火。
陳實借著跳躍的火光,再次確認了主要藥包無恙。他坐在離火堆不遠處的蒲團上(雖已破爛),并未浪費時間,默默運轉內息。風雨聲、馬蹄踏泥聲、弟子的低語聲,此刻仿佛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他清晰地感覺到,連日奔波與頻繁運用內力,讓他丹田那縷內息愈發凝實,自行循著《全真大道歌》路徑運轉的慣性正在加強,那種“被動觀照”的狀態,幾乎心念一動便可進入。
然而,這份于喧囂中覓得的寧靜,很快便被廟外更激烈的喧囂打破。
風雨聲中,隱約傳來惶急的呼喊和深一腳淺一腳踩踏泥水的凌亂腳步聲,正朝著山神廟而來。很快,廟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一股冰冷的、帶著泥土和草木腥氣的風雨猛撲進來,火苗劇烈晃動。
只見幾個渾身濕透、蓑衣上濺滿泥漿的農人,抬著一塊用簡陋草席和擋雨布匆忙遮蓋的門板沖了進來。為首一人年約四旬,面目黝黑,他一眼掃過廟內情形,目光迅速掠過那幾名灰衣弟子,最終牢牢定格在氣質沉靜、身著深藍道袍的王執事和雖穿藍布衣卻明顯不同于尋常弟子的陳實身上,更看到了堆放在神龕旁、雖蓋著油布卻依然能看出是箱籠模樣的藥材!
這漢子“噗通”一聲就跪倒在泥水混合的地上,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喊道:“是華山派的仙長!一定是!求仙長救命!救救俺家媳婦吧!”
他身后的農人也紛紛跪倒,七嘴八舌地哀告:
“俺們是下面大王莊的!莊頭說前個兒瞧見仙長們的隊伍往這邊官道來了!”
“這荒山野嶺,又是這般大雨天,只有仙長們會在此歇腳啊!”
“仙長慈悲,俺媳婦快不行了……”
農人們連忙將門板小心放下。擋雨布掀開,露出一個面色慘白如紙、雙目緊閉的年輕婦人。她腹部高高隆起,顯是身懷六甲,但下身衣裙卻被大量暗紅色的血液浸透,那血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雨水混合著血水不斷從門板邊緣滴落,在廟堂布滿灰塵的磚地上洇開一灘灘觸目驚心的痕跡。她的呼吸微不可聞,脈搏在陳實凝神感知下,也是若有若無,如同風中殘燭。
“俺……俺家媳婦在家突然就……就崩漏不止,接生婆掰看后就說沒法子了,讓準備后事……眼看著人就不行了……”那年輕的丈夫跪行幾步,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泣不成聲,“莊里老人說,只有華山派的仙長或許有辦法……俺們就抬著她,順著官道一路追過來,老天爺開眼,真讓俺們找到了……仙長,求求您,發發慈悲,救救她,救救孩子吧!”
產后血崩!
陳實心中劇震。在此時代,醫療條件下,此等急癥對產婦和胎兒皆是九死一生。他看向王執事,只見王執事眉頭緊鎖成川字,手指搭上產婦腕脈,片刻后,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血脫陽微,氣隨血脫……元氣將絕,危在頃刻!”王執事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眾人心上,“此癥兇險至極,尋常藥石,緩不濟急,難以回天。”
那丈夫聞言,眼中最后一點光亮徹底熄滅,整個人癱軟下去,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陳實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他看著那奄奄一息的母親和她腹中尚未見過天日的孩子,一股強烈的不甘與醫者的本能涌上心頭。他想起自身那屢經錘煉、頗具溫養之效的內息,以及道經中固本培元、吊命續氣的理念。能否……能否以內力為引,強行鎖住她即將消散的最后一絲元氣,為王師施展妙手、用藥搶救,爭取到那稍縱即逝的寶貴時間?
“王師!”陳實上前一步,因緊張和決心,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異常堅定,“可否容弟子以內力,護其心脈元氣,強提一線生機,為用藥爭取時機?”
王執事霍然抬頭,目光如電,直射陳實:“你可知此舉風險?她此刻形神將散,體內如潰堤之穴,你度入內力,非但難以留存,稍有意動氣躁,反而可能加速其元氣崩散!且于你自身,耗損必巨,甚至有損根基!”
“弟子明白!”陳實斬釘截鐵,眼神澄澈而決然,“但若不用此法,恐……別無他法!弟子愿竭盡全力,縱有反噬,亦無悔!”
時間不容絲毫耽擱。王執事深深看了陳實一眼,那目光中有審視,有擔憂,最終化為決斷:“好!我立即行針用藥,你務必穩住她一線生機!記住,意在‘守’而非‘補’,如同以細沙填漏卮,務求綿密堅韌,而非洪水傾注!”?他隨即轉頭,對一名機靈的外門弟子喝道:“速取‘參附湯’料,立即煎煮,要快!”?那弟子應聲而動,迅速從藥材箱中找出相應的藥包,就地用攜帶的小陶罐架在火上煎熬起來。
“是!”
一場與閻王爭命的救治,在這風雨飄搖的荒山破廟中驟然展開。王執事取出隨身銀針,手法快如幻影,一根根閃爍著寒芒的金針刺入產婦周身要穴,以精純的玄門內力為基,施展秘傳針法,強行固攝其瀕臨崩潰的氣血。同時,他迅速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香氣奇異的保命金丹,令人設法撬開產婦牙關,混著溫水灌入。
陳實則半跪在冰冷的磚地上,無視那濃重的血腥與廟宇的塵霉氣息。他屏息凝神,將全部精神意志集中于右手食指與中指,將丹田中那縷已變得柔韌綿長的內息,催運至指尖。這一次,他感覺自己的內息仿佛探入了一片無邊無際、冰冷死寂、正在不斷塌陷消亡的虛空。產婦的元氣幾乎耗盡,他的內息如同投入寒淵的微弱星火,時刻面臨著熄滅的危險。
他謹記王執事的告誡,絕不試圖“補充”那已近乎干涸的元氣,而是將自身內息極致細化、延展,化為一張無形卻極其堅韌的“網”,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兜住那正在從指縫間飛速流失的最后一點生命之火,全力維系著那微弱到幾乎感知不到的心跳和呼吸。
這是一種對精神、意志和內力的極致壓榨。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如紙,汗水涔涔而下,與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身體甚至開始微微顫抖。但他的眼神依舊如同磐石般專注,仿佛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只化作一個忠誠的衛士,死死守在那通往死亡的關隘之前。
廟外,風雨肆虐,沖刷著山巖林木,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廟內,寂靜得可怕,只有柴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陶罐中藥湯漸沸的“咕嘟”聲,以及眾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氣息奄奄的產婦和兩位正在與天爭命的醫者身上,心懸一線。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長如整個寒冬。王執事施針完畢,額角也已見汗,他緊緊注視著產婦蒼白的面容,感知著那細微的脈動。
終于,那產婦喉頭滾動,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卻如同天籟般的微弱**!原本幾乎探不到的腕脈,在王執事指下,也重新有了一絲極其微弱、卻頑強存在的跳動!
“脈象……暫穩一線!”王執事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和如釋重負,“快!參附湯好了沒有?趕緊給她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