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莊門口。
程恬正與蘇文謙說著話,眼睛的余光一掃,瞥見王澈已經量完尺寸,卻站在貨架的陰影里,沒有立刻上前,神色似乎有些怔忪。
她心中微微一動,面上卻依舊帶著得體的淺笑,對蘇文謙道:“蘇公子,我家郎君也在此。”
她轉向王澈的方向,親昵地喚道:“郎君,尺寸可量好了?”
王澈被她這一聲清脆的“郎君”,喚得心頭一顫,不得不從那片藏身的陰影中邁步出來。
他努力壓下心頭的翻涌,勉強維持鎮定,盡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些,走到程恬身邊。
王澈挺直脊背,不想在對方面前露怯,但在他抬頭和蘇文謙目光接觸的瞬間,卻無法克制地感到自慚形穢,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開了幾分。
蘇文謙看了過來,臉上是無可挑剔的溫文笑意,如同春風拂面,拱手一禮,客氣地寒暄道:“王兄,許久不見。”
這聲“王兄”聽在王澈耳中,客氣得近乎施舍。
他看得分明,蘇文謙一身月白長衫纖塵不染,料子光滑細膩,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清貴逼人。
而自己呢?一身半舊布衣,雖然漿洗得干凈整潔,卻難掩風塵仆仆,皮膚黝黑,怎么看都只是一個市井粗人。
“蘇公子。”王澈覺得渾身不自在,局促地抬手回禮。
他盡可能地言簡意賅,生怕自己多說多錯,暴露此刻內心的狼狽。
王澈站在程恬身旁,明明是與她并肩,卻覺得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
而這溝壑,正因蘇文謙這位翩翩公子的存在,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甚至能聞到程恬身上淡淡的馨香,也能聞到蘇文謙那邊傳來的清雅熏香,唯有自己,似乎只帶著一身市井的風塵氣。
程恬敏銳地察覺到了王澈的僵硬局促,但她只以為是門第之間的差距隔閡,讓他感到不自在。
她了解王澈的性子,知他耿直樸素,不善與這等長袖善舞的高門子弟應酬,便也不強求他熱絡,只對蘇文謙微笑著問道:“蘇公子今日怎的得閑來這西市了?”
蘇文謙笑容溫煦,示意了一下手中系著細繩的油紙包:“我路過附近,想起真娘最喜這‘桂香齋’的蜜餞果子,便順道買些回去給她解饞。”
他口中的真娘,是他的妻子于真兒,也是程恬的閨中密友,年紀稍長,卻心性天然。
程恬聞言,眉眼彎彎,便掩口輕笑,打趣道:“真娘真是好福氣,蘇公子事事想著她,這般體貼入微,著實令人稱羨。”
這句話,本是朋友間的打趣,是合乎時宜的客套恭維,然而,落在此刻正心神不寧、敏感自卑的王澈耳中,卻全然變了味道。
福氣?稱羨?
王澈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只覺得程恬的這句話里充滿了遺憾,她羨慕的是蘇文謙的娘子能得郎君如此疼愛,遺憾的是自己未能嫁給這般體貼溫柔的翩翩公子!
是啊,若非當年陰差陽錯,以她的品貌家世,合該配蘇文謙這樣的清貴公子,舉案齊眉,詩酒風流,而不是跟著他,在這喧鬧的市井中,連買幾尺布匹都要斤斤計較。
自己算什么呢?不過是僥幸娶了她而已,一身貧寒卑微,不解風情,或許連陪她逛集市都會讓她覺得丟臉。
她與蘇文謙言笑晏晏,那般輕松自在,可與自己在一起時,何曾有過那般光景?
王澈收緊了垂在身側的手,低下了頭,不想被任何人發現此刻的難堪。
他覺得自己甚至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差距太過懸殊,懸殊到只剩下無力的自嘲。
蘇文謙又寒暄了兩句,便拱手告辭,風度翩翩地離去。
程恬看著蘇文謙走遠,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她轉向身邊一直沉默的王澈,帶著一絲倦意說道:“郎君,時辰不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我也有些走累了,我們回去吧?”
這下,王澈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熄滅了。
她方才還與蘇文謙言笑自如,怎的蘇文謙一走,她便立刻倦了、累了?
定是因為那人的出現,勾起了她的傷心事,害她再無游玩的心情了。
王澈滿腹心思無可說,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好。”
然后,他提起之前放在柜面上的那一小壇酒,還有程恬買的一些零碎東西,又把布料抱起夾在臂彎,率先轉身向外走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之間的氣氛明顯冷了下來。
王澈一手抱著布,一手拎著那壇酒和其他零碎物件,再無來時的親密牽手。
他沉默地走在前面,替程恬擋開人流,背影卻透著一股明顯的落寞之意。
程恬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寬闊的背影,心中疑惑漸生。
她清晰地察覺到,王澈的情緒在布莊之后一落千丈,可方才量尺寸前還好好的,不過片刻功夫,怎就判若兩人?
是因為偶然遇見了蘇文謙,兩相對比之下,他自覺尷尬,傷了自尊?
是方才在布莊,自己與蘇文謙說話,冷落了他片刻,讓他不快?
還是他本性不喜這等喧鬧市井,今日一路陪著她,不過是強壓著性子,此刻耐心耗盡,終于不耐煩了?
程恬仔細回想,并未覺得自己有何處言行不當,足以惹得他如此不快。
她試著找話,說道:“郎君,那匹青色的料子,給你做一身圓領袍可好?你穿著定然精神。”
“……娘子決定就好。”王澈頭也沒回,但連聲音都能聽得出他心情不佳。
“回去我親自給你裁衣。”程恬又道,這回是想用溫情體貼打動他。
“……有勞娘子。”王澈依舊是干巴巴地回應。
程恬蹙起了秀眉,腳步都慢了慢。
這不是她熟悉的王澈。
平日里的他,即便嘴笨舌拙,也會努力回應她,絕不會如此敷衍冷淡,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程恬猜不到,便不再多言。
任她再聰慧,也無法完全洞悉身邊這個悶葫蘆武夫百轉千回的心思,尤其這心思還繞著一個她完全不知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