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坳的冬天,寒氣是透骨的。不同于城市里干冷的北風,山間的冷帶著濕意,能鉆進最厚的棉襖縫隙,侵蝕到骨頭里。徐瀚飛蜷縮在土炕上,那床硬邦邦、散發著霉味的薄被根本無法抵御深夜的嚴寒。破舊的屋頂縫隙,偶爾會飄進幾縷冰冷的雪屑,落在臉上,帶來瞬間的刺痛。
身體的寒冷尚可忍耐,更甚的是心靈的冰封。
那個女大學生回來了。消息像一陣微不足道的風,掠過他封閉的世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是在挑水時,無意中聽到兩個洗衣婦的議論。
“老姜家那個霜丫頭回來了,嘖嘖,真是大變樣了,有出息了!”
“可不是嘛,聽說在大學里成績頂呱呱呢!”
“到底是讀書的料子,跟咱們泥腿子不一樣……”
霜丫頭?姜凌霜?徐瀚飛在心里漠然地重復了一下這個名字。他知道這個人,或者說,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是那個據說靠著自己努力,從這窮山溝考到省城大學的農村女孩。村民們提起她時,語氣里總帶著一種近乎崇拜的羨慕和驕傲。
那又怎樣?與他何干?
對他而言,這個“優秀的女大學生”,和姜家坳其他的村民——比如那個沉默寡言只會干活的老姜頭,那個眼神里帶著憐憫又保持距離的李嬸,那個粗聲大氣派活的生產隊長姜鐵柱——并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都屬于這個他極力排斥、渴望逃離的世界。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希望與驕傲,在他看來,都是另一個維度的東西,與他內心荒蕪的凍土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
他甚至懶得去想象她的樣子。無非又是一個被太陽曬得黝黑、帶著山里人特有的質樸或精明、眼神里燃燒著改變命運渴望的農村青年罷了。這種憑借個人奮斗掙脫原生環境的敘事,或許能激勵這里的人,但對他這個從云端跌落、命運被宏大政治漩渦無情撕碎的人來說,顯得如此渺小、甚至……可笑。他的悲劇,與個人的努力或懈怠無關,是時代的塵埃落下,恰好砸在了他的頭上。這種無力感,讓他對所有基于個人奮斗的成功故事,都抱有一種近乎刻薄的冷漠。
他封閉的內心,像一口多年未曾攪動的深井,井口覆滿了厚厚的冰雪,拒絕任何光線的探入,也拒絕任何外界的喧囂。他刻意屏蔽掉所有關于姜凌霜的信息,就像他屏蔽掉這個村子里其他的一切一樣。
白天,他依舊機械地勞作。冬天的農活相對清閑,主要是積肥、修繕農具,或者去山上砍些柴火。他依舊沉默,幾乎不與人交流。村民們似乎也習慣了他的存在,將他視為一個會移動、會干活的“工具”,偶爾投來一瞥,也很快移開。他樂于這種被忽視的狀態,這讓他感到安全,可以龜縮在自己的殼里。
他拒絕學習任何本地土話,雖然有些詞句聽得多了,能猜出大意,但他從不嘗試去說。語言是溝通的橋梁,而他,拒絕搭建任何通往這個世界的橋梁。他固執地使用著普通話,哪怕只是最簡單的“嗯”、“哦”,也帶著一種清晰的界限感。
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食物對他而言只是維持生命體征的燃料,睡眠則是短暫逃離現實的麻醉。夜深人靜時,他常常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屋頂,思緒會不受控制地飄回省城。那些溫暖的、明亮的、充滿書香和歡聲笑語的過往,像褪色的舊照片,一幀幀在腦海中閃過,帶來的是更加尖銳的、對比之下的痛苦。于是,他強迫自己停止回憶,將思緒放空,沉入一片死寂的虛無。
那個女大學生的歸來,以及圍繞她產生的短暫喧鬧,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他這口冰封的深井。他聽到了石子落下的聲音,甚至能想象出它在冰面上彈跳了一下,然后滾落到角落。僅此而已。井內的冰層,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反而因為外界這微不足道的擾動,凝結得更加堅硬。
他覺得這個山村和這里所有的人都與他無關。他們是背景板,是模糊的影子,是他必須忍受的、惡劣環境的一部分。而他自己,是一個被錯誤囚禁于此的過客,唯一的任務就是活下去,等待一個渺茫的、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刑滿釋放”之日。他的心,是一座自我放逐的孤島,四周是冰冷絕望的海水,拒絕任何船只的靠近,包括那艘據說正在努力駛向光明彼岸的、名為“姜凌霜”的小船。他們的航向,從出發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