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墳頭,新土還未被完全凍硬,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臟污的殘雪。姜家那三間土坯房里,往日里彌漫的藥味似乎還未散盡,卻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所取代。爐灶是冷的,因為沒人再有心思去生火做飯;屋里也是冷的,不僅因為寒風從縫隙鉆入,更因為失去了那個維系著這個家的、微弱卻持續(xù)散發(fā)熱量的核心。
喪事的簡單費用,是村長姜大伯帶頭,鄉(xiāng)親們你三塊我五塊湊出來的。這份恩情,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凌霜的心上。她知道,這不僅僅是錢,更是姜家坳這個窮困卻樸實的村落,所能給予他們這個破碎家庭最后的、也是最溫暖的支撐。
母親下葬后的第三天,一封加急電報被送到了姜家坳。是大哥姜凌風發(fā)來的。他接到了村里人輾轉(zhuǎn)帶去口信,知道了母親病逝的噩耗。電報內(nèi)容很短,只有觸目驚心的幾個字:“母逝痛極,即歸。”
收到電報時,凌霜正就著窗外微弱的天光,清理母親留下的幾件舊衣物。她的手撫過母親那件補丁最多的夾襖,眼淚無聲地滴落在上面,暈開深色的痕跡。電報上的字,像針一樣扎進她的眼里,也扎進她的心里。她知道,大哥的天,也塌了。
兩天后的黃昏,一個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姜家破敗的院門口。姜凌風回來了。他穿著一身沾滿泥點和油污的工裝,背著一個癟癟的破舊帆布包,臉上是長途跋涉的憔悴和無法掩飾的巨大悲慟。他比離家時更黑更瘦了,嘴唇干裂,眼窩深陷,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哥!”凌雪和凌宇最先看到,哭著撲了上去。
凌風蹲下身,緊緊抱住弟妹,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弟妹的頭頂,看到了站在屋門口、臉色蒼白如紙的凌霜。
兄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的淚水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凌風松開弟妹,一步步走到凌霜面前,聲音沙啞得厲害:“小霜……媽……媽呢?”
凌霜沒有說話,只是側(cè)過身,讓哥哥看到了堂屋那個簡陋的桌子上,供放著一張黑白色照片——母親的遺像。
凌風踉蹌著撲到桌前,顫抖著手撫摸著母親的遺像,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桌面,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這個在工地上扛水泥、搬磚頭都不曾喊過一聲累的少年,此刻在至親的遺骨前,崩潰了。
那一晚,姜家徹夜未眠。破舊的屋子里,只有兄妹四人壓抑的哭聲和窗外呼嘯的北風。悲傷,像濃稠的墨汁,浸透了每一個角落。
第二天清晨,凌風紅腫著眼睛,用冰冷刺骨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臉。他走進屋里,看著蜷縮在一起尚未醒來的凌雪和凌宇,又看向正在灶臺前,試圖點燃潮濕柴火的凌霜。火光映照下,妹妹那單薄而堅韌的背影,讓他心如刀割。
他走過去,接過凌霜手里的柴火,沉默地生起了火。鍋里是昨天鄉(xiāng)親們送來的、已經(jīng)冷透的剩粥。
“小霜,”凌風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沉重,“我們得談?wù)勥@個家,以后怎么辦。”
凌霜的心猛地一緊。她知道,該來的終究會來。
粥熱好了,兄妹四人圍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旁,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凌雪和凌宇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不敢出聲。
凌風放下碗,目光緩緩掃過弟妹的臉,最后定格在凌霜臉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掙扎、痛苦,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爸走了,媽……現(xiàn)在也走了。”凌風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這個家,不能散。我是大哥,我得扛起來。”
凌霜抬起頭,看著哥哥。她看到哥哥眼中那份屬于少年的稚氣已經(jīng)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生活強行催熟的滄桑和責任。
“我決定了,”凌風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我不再去上學了。過兩天,我就回南邊工地去。那邊工頭說,只要我肯干,還能給我加錢。”
“哥!”凌霜失聲喊道,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你不能!你成績那么好,老師說你能考上大學的!你不能放棄!”
凌風的嘴角扯出一絲苦澀到極點的笑:“大學?小霜,那太遠了。眼下,媽的債要還,鄉(xiāng)親們的恩情要記著,你們?nèi)齻€要吃飯、要穿衣、要讀書……這些,哪一樣不要錢?光靠你采藥,夠嗎?”
他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凌霜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現(xiàn)實,**裸地擺在面前,容不得半點浪漫。
“可是……”凌霜的眼淚涌了上來,“那是你的前途啊!”
“前途?”凌風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激動,“什么是前途?讓弟弟妹妹餓死凍死,就是我的前途嗎?讓媽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就是我的前途嗎?!”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碗筷被震得跳了起來。
凌雪和凌宇被嚇得渾身一抖,驚恐地看著大哥。
凌風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強行壓下情緒,聲音重新變得低沉,卻更加堅定:“小霜,你聽我說。這個家,現(xiàn)在只有我能出去掙到活錢。你是女孩子,又還在念書,是咱家最大的希望。媽臨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得把書念下去,必須念下去!這是命令!”
他盯著凌霜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前途,就是你們?nèi)齻€能好好的。你讀出息了,就是咱家最大的前途!”
凌霜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而下。她恨自己的無能,恨這個家的貧窮,恨命運的不公!她感激大哥的犧牲,卻又為這犧牲感到無比的心痛和愧疚!這種矛盾的情緒,像兩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胸腔里瘋狂撕扯。
她看著大哥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看著他那張過早刻上生活艱辛的臉,她知道,大哥的選擇,是這個破碎家庭在絕境中,唯一能看到的、現(xiàn)實的光亮。他用自己的未來,為他們換取了繼續(xù)生存和掙扎的可能。
“哥……”凌霜泣不成聲,只能重重地點頭,“我……我知道了。”
凌風伸出手,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凌霜的頭發(fā),像父親曾經(jīng)做的那樣。“別哭,小霜。你是姐,要堅強。以后家里,就靠你和凌雪了。照顧好他們,也照顧好自己。”
家庭會議,在無聲的淚水和沉重的承諾中結(jié)束。姜凌風,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用他單薄的肩膀,毅然扛起了搖搖欲墜的家,成為了新的、更顯悲壯的頂梁柱。而姜凌霜心中那份“走出去”的誓言,因為大哥的犧牲,而變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