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的魚肚白漫過營墻時,云知夏的指尖還停在公示榜最后一個名字上。
那是個十七歲的小卒,昨日換藥時還攥著她衣角問:"阿姊,我這手能握刀嗎?"此刻墨跡未干的名字在晨光里泛著暖黃,像顆跳動的心臟。
"神醫,拓印好了。"阿鐵抱著一摞染了松煙墨的麻紙跑來,發梢還沾著拓印時濺的墨點,"百份都齊了,連邊邊角角的缺字都補得周正。"
云知夏接過最上面一張,指腹擦過"周承業"三個字——那是周副將的本名,原該在"陣亡"冊里化作一縷青煙的。
她轉身走向帥帳,靴底碾碎昨夜未化的薄雪,"連同房里那本老賬兵的藥耗記錄,還有傷兵們按了血指印的聯名書,全封進軍驛的匣子。"
帥帳內炭盆噼啪作響,蕭臨淵正用小刀刮去案上凝固的蠟淚。
聽見動靜,他抬眼掃過她懷里的紙卷,眉峰微挑:"要送兵部?"
"兵部,御前,還有..."云知夏將紙卷攤開在他面前,燭火映得"療傷公示榜"五個大字灼灼發亮,"送到那些躲在朱門里數軍餉的老爺們床前。"她提筆在奏折末尾添上一行小楷:"臣不求封賞,只求一問:若醫術能救人,為何朝廷寧信死冊,不信活人?"筆鋒一頓,墨點在"活人"二字上暈開,像滴未干的血。
蕭臨淵忽然握住她手腕。
他掌心帶著常年握刀的薄繭,觸感粗糲卻溫燙:"你這是要掀了他們的棺材板。"
"總得有人掀。"云知夏抽回手,將奏折卷成筒狀,"他們當邊軍是填不滿的窟窿,可這些窟窿里,裝的都是能喘氣的人。"
帥帳外傳來馬蹄聲。
蕭臨淵抽出腰間玄鐵印,在火漆上重重一按。
暗紅的蠟液里,"靖王"二字如刀刻般清晰:"讓烽火娘子帶十騎護送。"他抬眼時眸色沉如深潭,"若兵部敢壓下這匣子——"他指節叩了叩案頭封著紅布的木盒,"下一趟軍驛,送的就是高德全的人頭。"
此刻高德全正縮在自己帳里。
他盯著案上半杯殘茶,喉結動了動——方才巡營時,他分明看見三個傷兵扶著腰在曬被子,那是本該"傷重不治"的。
帳外突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他驚得碰翻茶盞,卻見是心腹小順子貓著腰鉆進來,袖中鼓鼓囊囊。
"爺,斷魂散混進周副將的補氣湯了。"小順子壓低聲音,"那湯里本就有參須,混了毒根本嘗不出來。
等他一咽氣,咱們就說云氏術后調理不當,再找幾個老兵哭天搶地說'女子行醫遭天譴'..."
高德全盯著小順子袖中露出的陶瓶,忽然笑出聲。
他撫過腰間監軍銅符——雖被蕭臨淵劈成兩半,可只要周承業一死,那些被他喂過藥的傷兵們,還不是得跟著他的鑼鼓點唱?
戌時三刻,周副將的營帳里炸開驚呼。
"軍醫!
軍醫快來!"守夜的小兵跌跌撞撞撞進云知夏的藥廬,"周將軍抽得跟蝦子似的,氣都沒了!"
云知夏抓過藥箱就往外沖。
冬夜的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她跑得太快,發繩散了半截,墨發掃過頸側。
等她沖進營帳時,周副將正僵直地躺著,面色青灰,指尖烏紫,連呼吸都細不可聞。
"完了!"隨軍老醫渾身發抖,"肺傷復發,這是要走了..."
高德全披著狐裘擠進來,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痛惜:"神醫啊,你前日還說能保他三月...這..."他搖頭嘆氣,目光卻掃過云知夏發白的指尖——她正搭在周副將腕間。
云知夏的指腹在脈門上輕輕碾動。
前世在毒窟里練出的"脈感"此刻蘇醒,那若有若無的脈象像游在冰下的魚,"假死脈。"她垂眸掩住眼底冷光,"抬去停靈帳。"
"可..."老醫欲言又止。
"抬。"云知夏截斷他的話,"我要親自守靈。"
停靈帳里點著長明燈。
云知夏支開所有人,反手閂上門。
她從藥箱里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烤過,精準刺入周副將"膻中""氣海"二穴。
沉睡的人喉結動了動,指節微微蜷縮。
"阿灰。"她輕聲喚。
躲在帳角的少年立刻鉆出來,懷里抱著個陶碗,"藥渣里提煉的結晶,和您說的斷魂散特征一樣。"他將陶碗遞來,碗底沉著幾粒米白色粉末,"還有,我翻了高德全的藥囊,里面的香灰和湯里的殘留..."
"夠了。"云知夏將陶碗收進袖中,"去把阿鐵叫來,讓他守在帳外,任何人靠近都要記清。"
阿灰剛溜出門,云知夏便低頭對周副將道:"周將軍,委屈您再裝會兒。"她指尖按在他"人中"上,"等明日開棺,您可得幫我喊得響些。"
第二日卯時,邊醫營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云知夏站在停靈帳前,手中攥著裹尸布:"各位兄弟,周副將的死因,我要當眾查個明白。"
"開棺!開棺!"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眾人跟著起哄。
云知夏猛地掀開裹尸布。
"啊——!"前排的小兵嚇得跌坐在地。
周副將"霍"地坐起來,眼眶通紅,聲音像破鑼:"高德全!
你***敢毒老子!"
全場死寂。三息后,炸雷般的喧嘩掀翻帳頂。
"活了!周將軍活了!"
"那老東西不是說肺傷復發嗎?"
云知夏舉起手中陶碗:"這是從周將軍藥渣里提煉的斷魂散,這是高德全藥囊里的香灰,和湯里殘留的毒素完全吻合。"她又抖開一卷賬冊,"還有這本三年來的藥耗記錄——監軍大人申領的五千斤止血散,實際只用了七百八十九斤。"
"他不是監軍,是軍蠹!"周副將抄起身邊的佩刀,刀尖直指人群里面如死灰的高德全,"老子在前線砍蠻子的時候,他在賬房數銀子!
老子差點被他的假藥疼死的時候,他在喝人參湯!
此獠不除,邊軍無魂!"
"殺了他!"
"剮了這狗官!"
喊殺聲浪中,高德全突然狂笑。
他踉蹌著撲向云知夏,袖中匕首寒光一閃:"你們懂什么?
朝廷每年撥三百萬軍餉,真正到邊關的不足三成!
我不貪,早被那些文官吞了!
我殺人,是為活人留條路!"
匕首離云知夏咽喉只剩三寸。
"當啷——"
蕭臨淵的玄鐵刀鞘精準砸中高德全手腕。
男人自人堆里掠來,玄色大氅翻卷如鷹翅,一腳踩住高德全后頸:"你說活人?"他低頭看向云知夏,眼底翻涌著暗潮,"現在,她就是你的天。"
云知夏摸著頸側那道淺淺血痕,抬頭望向北方。
邊醫營中央,新鑄的藥爐正升起第一縷青煙。
爐火映得她眉眼發亮,像淬了火的劍:"把他鎖進軍牢。"她聲音不大,卻像鐵釘敲進凍土,"審清楚,他背后還有誰。"
幾個親兵上前,鐵鏈套上高德全脖頸時,他突然嘶聲尖叫:"云知夏!
你以為掀了我就完了?
那些賬本里的名字,哪個不是..."
"堵上他的嘴。"蕭臨淵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云知夏,目光軟了幾分,"累嗎?"
云知夏望著藥爐里跳動的火焰。
那火舌舔著藥罐,將藥材的苦香卷向天際。
她知道,這把火燒的不只是藥材——
是積年的腐肉,是吃人的黑賬,是那些躲在幕后數著軍餉買胭脂的"貴人"們,最不愿看見的光。
"去取我的藥杵。"她對阿灰笑了笑,"今夜要熬的藥,比往日都苦。"
軍牢方向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
云知夏望著暮色里漸濃的藥香,指尖輕輕撫過腰間新掛的"御前醫官"腰牌。
牌上的螭紋在火光里泛著冷光,像某種蟄伏的獸。
但那又如何?
她低頭調整藥爐的風門,火星子噼啪濺在袖口。
這把火燒了,就不會輕易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