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陳嬤嬤的銅盆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
她端著藥盤的手穩(wěn)了穩(wěn),目光先掃過地上碎成幾瓣的茶碗——昨夜王妃折騰的那些粗鹽、棉條還散在四周,像被風(fēng)雨打落的殘花。
再抬眼時,卻見云知夏倚在床頭,蒼白的臉上浮著層薄汗,偏那雙眼亮得驚人,像淬了星火的黑玉。
“嬤嬤來診脈?“云知夏伸出手腕,腕骨突出如瓷,卻不再是昨夜那種青灰。
陳嬤嬤喉結(jié)動了動,指尖搭上脈門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
分明是沉遲如死水的脈象,此刻竟跳得清淺有序,雖弱卻帶著活氣。
她手指又往寸關(guān)尺移了移,越搭越心驚:“這......這不可能!“
“昨夜我咳血時,嬤嬤說'靜養(yǎng)便是'。“云知夏抽回手,指了指床頭浸透藥汁的布條,“你們等我咽氣,我卻用溫鹽水逼毒。
嬤嬤若不信,不妨湊近些。“
陳嬤嬤捏著帕子的手發(fā)顫,湊過去時鼻尖先撞上一股腐臭——像是爛在泥里的苦楝子,混著點草藥的辛腥。
她后退半步,帕子捂住口鼻:“這是......體內(nèi)濁物?“
“是毒。“云知夏扯了扯被角,“慢性毒最狠,像蟲子啃骨頭。
你們守著《千金方》翻頁,我卻知道大血管走毒快,鹽水敷腋下能逼出三分。“她忽然笑了,“嬤嬤說我用邪法?
那您說說,是讓病人爛在毒里算正道,還是把毒逼出來算邪道?“
陳嬤嬤的臉漲成豬肝色,藥盤里的銀針“叮當(dāng)“亂響。
她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話,轉(zhuǎn)身時撞翻了春桃剛端來的早飯。
“王妃,早膳。“春桃彎腰拾碗,聲音細(xì)得像蚊鳴。
粗陶碗里盛著半碗稀粥,清湯能照見人影,連粒咸菜丁都沒有。
云知夏掃了眼,便明白這是柳婉柔的手段——克扣中饋,斷了病弱之人的營養(yǎng),任誰都得熬不過七日。
她指尖摩挲著碗沿,抬頭問:“廚房有生姜么?
蔥白?
粗鹽?“
“沒......沒有。“春桃絞著圍裙角,“側(cè)妃說您吃不得油膩,只許送白粥。“
“去腌菜壇挖兩勺咸菜汁。“云知夏指了指窗臺下的陶甕,“再找廚房要碗熱米湯,快。“
春桃愣在原地,直到云知夏又重復(fù)一遍,才小步跑出去。
她的鞋跟磕在門檻上,差點栽進廊下的青石板,卻不敢回頭——昨夜王妃用銀簪放血時,那股子鎮(zhèn)定勁兒,倒像廟里的菩薩開了眼。
等春桃端著米湯和咸菜汁回來,云知夏已拆了床帳的麻繩,在火盆里燒成炭末。
她將米湯濾去米渣,加了半勺咸菜汁攪勻,遞到春桃面前:“喝,小口喝。“
“這......“春桃捧著碗,“這是?“
“鹽水米湯。“云知夏用銀簪攪了攪,“你們總說'虛不受補',可毒在血里,沒力氣怎么排?
這是補電解質(zhì)的,能提精神。“她又捏了撮炭灰撒進碗里,“炭能吸毒,前世我救過吞了砒霜的老農(nóng)。“
“您瘋了!“陳嬤嬤不知何時折返,藥盤重重砸在桌上,“炭灰是臟東西,喝下去要腸穿肚爛的!“
“那嬤嬤是寧愿我死,也不愿信炭能吸毒?“云知夏端起碗,當(dāng)著陳嬤嬤的面喝了一口。
米湯混著炭灰,苦得她舌尖發(fā)澀,卻仍笑得分明,“要不嬤嬤現(xiàn)在去請柳側(cè)妃來?
就說我喝炭灰自戕,讓她來收尸?“
陳嬤嬤的嘴唇哆嗦著,看云知夏又喝了第二口,終于甩袖而去。
門簾被風(fēng)掀起,卷進半片枯葉,落在她方才站的位置,像塊被踩碎的膏藥。
午時的日頭爬上窗欞時,正院的紫檀木門檻被人踢得哐當(dāng)響。
“王妃竟坐起來了?“柳婉柔捏著翡翠護甲的手一緊,指甲在案幾上劃出白痕。
她身邊的紅袖縮著脖子,裙角還沾著藥碗里的殘汁——方才在偏院,那病秧子竟說“排出三成毒“,嚇得她手一松,碗就摔了。
“回側(cè)妃的話,“紅袖跪得筆直,“她......她還說要寫什么《毒理辨謬錄》,貼滿京城。“
“反了她!“柳婉柔抄起茶盞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濺到紅袖腳邊,“三年前那碗'補藥'下去,連太醫(yī)院的劉醫(yī)正都說沒救。
她一個被賣進府的棄女,怎會......“
“許是用了邪術(shù)。“貼身的周嬤嬤湊過來,壓低聲音,“老奴聽陳嬤嬤說,她用炭灰喝,用鹽水敷,哪是正經(jīng)醫(yī)道?“
柳婉柔的指尖抵著下巴,眼底陰云翻涌。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春末的桃花,卻帶著股子冷:“既是邪術(shù)......明日的藥膳,加半錢馬錢子。
再讓陳嬤嬤盯著,若她還撐著,便請玄真觀的道士來——就說靖王府有妖祟附體。“
周嬤嬤應(yīng)了聲,退下時瞥見柳婉柔捏著帕子的手,指節(jié)泛白,帕子上浸著點點血痕——她方才捏碎了茶盞的殘片。
而此時的偏院,云知夏正借著月光在舊賬本背面寫字。
炭灰混著米漿調(diào)成的墨水,在粗糙的紙頁上洇開,她寫得極慢:“大胤三年春,毒發(fā)于腋,脈沉遲。
用溫鹽水敷大血管,炭灰吸濁,三日可排毒三成。“
窗外的月亮爬上屋檐,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株倔強的竹。
她放下炭筆,指尖撫過紙頁上的字跡,輕聲道:“沈未蘇沒死,大胤的醫(yī)道,該變了。“
遠(yuǎn)處忽然傳來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驚飛了檐角的雀兒。
云知夏抬頭,透過破窗望見巷口的燈籠晃了晃——是門房的燈籠。
她瞇了瞇眼,聽見下人們交頭接耳的碎語:“靖王......快回府了......“
風(fēng)掀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間淡了些的青痕。
云知夏笑了,將賬本收進木箱最底層。
該來的,終究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