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嗎?”他嘶啞地說。
如今他已經毫無辦法,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實際的地方,真希望甘棠只是跟他開了個玩笑。
可她是那么正經的人,連玩笑話都接不住,這種女孩生來就是不會撒謊的,她的思維方式就是一根筆直的線。
“人會說謊,是因為謊言會對自己有利。可我遇見你只是個意外,那天我去學校看榜才會碰見你,欺騙你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真不愧是文學少女,姑娘你估計還是學理科的吧?這種辯證說話的方式好像實驗室里那些開始掉頭發的師兄,因為所以,嘗試證明。
“我該怎么辦?”
“你心里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甘棠說,“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離開你碰到的那個東西。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未來,你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我不知道那個東西可以賜予你什么,但那種禮物是天然有毒的潘多拉魔盒,觸碰它不會有好下場。就像……我媽媽一樣。”
周南心里苦笑,難道是他不想離開嗎?是他走不了,平常他就和簡兮整天黏在一起了,怪物小姐也繼承了這種風格,比簡兮更黏,不但黏還有要挾。
忽然就想起有個萌萌的屬性叫做病嬌,這豈止是病嬌,還有強制愛,他就像是掉進盤絲洞的無辜書生,妖冶的蜘蛛精說我賜予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子我就變成什么樣的女子,但你得在這盤絲洞里陪我一輩子。
他不是道心堅定的高僧,面對吹彈可破的漂亮妹子也會心動,可漂亮妹子打從骨子里就是一頭怪獸,他真的接受不了。
長長的深呼吸,整理了一下心情,周南抬起頭看著甘棠:“我能問你點問題嗎?要是你不喜歡的話,就當我沒有問過。”
“你說吧。”甘棠點點頭。
“有關你的媽媽……她從接觸到那樣的東西,到最后的結局,用了多久?”
甘棠沉默了一秒鐘,但還是開口:“三年。”
三年么?比想象中的要長不少,三年足夠覆蓋過整個高中時代,上了大學總歸是個合理的理由可以遠走高飛吧?自己的成績遠比簡兮要好,偷偷調劑一下志愿,去一個很遠的城市應該沒什么問題。
但,簡兮會就這么放棄么?
不可能的,就連他都可以想得到,既然能力是吞食人的靈魂奪走一切和精神有關的東西,那在高考之前找個頂級的倒霉蛋學霸,一口把他吞了,用他的知識去考不就得了?
真是扯淡,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卻還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包紙巾遞到了他的面前,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原本還只是對坐著的甘棠坐到了他的身邊。
“我沒有哭……”周南有些好笑,他確實很難過,但還不至于在一個陌生的女孩面前流淚。
“哦,對不起。”甘棠收起了紙巾,可是又不坐回去,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著他,好像能從那張臉上看出什么花來。
周南有些不明所以,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情況還是蠻曖昧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付費的三個小時里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坐的那么緊,甘棠絲絲縷縷的頭發都快到他肩膀上去了。
如果是得道的高僧這個時候該念兩句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證明自己心志堅定。
可他內心的騷包不允許他這么做,他也許心有所屬,但對方是文學少女,隔著一層鏡片的眼睛里仿佛流淌著明光,甘棠眼睛真的很大,看得出來沒化妝,鏡框一襯就更好看了,一臉純真樣簡直是專門用來干掉騷包男的殺必死。
為了甘棠的安全著想,周南還是伸手搓了搓自己的帥臉。
這個舉動終于讓甘棠回過神來,她撇開眼神,有些尷尬,但天然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恰好是用來隱藏情感的最佳工具,外人根本看不出來。
她并不是有什么情愫愛戀,只是對她來說這是第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后她也開始看得見了。
但她不擅長搭訕,因為媽媽的緣故,她跟異性的交流都很少,要說的話題說完以后,就陷入了無話可說的狀態,否則也不至于在草坪上躊躇糾結那么久,那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意義上的找人說話。
“要不我們唱兩嗓子?”最后還是周南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來都來了,錢也付了,還是三小時的。”
“我不會唱歌……”甘棠怔了一下,有些為難,她會的娛樂是很少很少的,同學都說她是個干癟到有些乏味的人,太高冷。
她也不想解釋什么,任何人,如果身上有個變成怪異了都還要管著自己的老媽,都會變成這樣的。
“那我們今天就這樣散了?”周南說,“以后還有什么的話,我們可以QQ聊,要是出來的太頻繁,也許會被抓住。”
他自感這話說的好像是來偷情的,明明是正經事,但要是真被逮住他和一個美少女偷偷來往的話,指不定簡兮會干出什么事兒來。
甘棠點了點頭,又補充說:“下次不要再叫我那么晚出來了。”
“不會的,那是個意外。”
他起身走了兩步開門,半個身子已經走出去了,又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探身回來:“下次戴眼鏡,你可以試試紅色的,應該會更好看。”
當然是胡扯的話,其實甘棠現在這樣就很好看了,但是紅框眼鏡是他最愛的那一款,就算胡說八道也得來一句,不然蠢蠢欲動的小靈魂憋不住。
他走了,甘棠一個人坐在包間里,看著大屏幕上繚亂的畫面發呆,猶豫了很久,還是抓起麥克風。
《君が好きだと叫びたい》
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很喜歡的一首歌,據說當年媽媽跟他在一起,就是因為他籃球打的很好,那個時候灌籃高手在國內紅遍大江南北,人人都會哼兩句里面的歌,作為兩個人結緣的東西,甘棠的爸爸媽媽都會唱。
“君が好きだと叫びたい,明日を変えてみよう——”
她確實沒有來過ktv,這對她來說只是存在于電視上的東西,但她并非自己說的那樣不會唱歌。
空蕩蕩的包間里,女孩一個人的歌聲并無原唱那樣磁性熱血,像是露水墜入池塘,泛起清濯的漣漪。
這是她唯一會的一首歌,而且唱的不錯,但她不可能給別人聽。
骨骼扭曲的聲音在甘棠的脊背上響起,仿佛大夢初醒的時光。
猙獰的頭顱鉆了出來,緊接著是節肢般的身軀,和無數雙成對的手足,上面覆蓋著大量短小絨毛般的觸須,細長的手足依次張開如肋骨,像是野獸要吃掉獵物那樣,輕柔地抱住甘棠。
這首歌就像是一個魔咒,可以把沉睡的媽媽強行喚醒,甘棠覺得這是因為媽媽的心里還藏著一些叫**的東西,也許她還忘不了爸爸。
甘棠舉起麥克風,那顆披著凌亂長發的頭顱緩緩湊了過來,副歌的段落里加入了另一個沙啞干澀的歌聲,兩種截然不同的音色交織在一起,卻奇異地和諧,仿佛童話里美女與野獸編織的二重奏。
………………
周南回了大院里,卻沒有去簡兮的家,而是又回到了自家的老宅。
他坐在沙發上,精神狀態恍惚的像個打坐的和尚。
甘棠所說的真相一遍遍地在他耳邊回響,那位媽媽最后的鬼樣子反復在眼前播放,只不過那顆頭顱被他的想象自動替換成了他自己的。
如果自己有一天就那樣消失了,周瀾會很難過的吧?媽媽也會痛哭流涕,至于爸爸,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為自己悲痛一下。
比起家人,簡兮的事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那是你最喜歡的女孩沒錯,但是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執著于逝者,接納死而復生的怪物,還會被她給交融同化,這件事本身就是錯上加錯。
他認為自己不能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了,問題是,對于這個局面他根本沒有任何解法,找不到完美的答案。
手指插進頭發里,把頭發揉成一團亂麻,苦惱的思考持續了很久,從下午直到黃昏結束,墻上老舊的壁鐘沙沙走動,枯黃的光漸漸沉沒在地平線下。
簡兮推開了房門,說聲我回來啦,然后甩脫鞋子,跳到周南的身邊坐下,一邊脫襪子一邊嚷嚷。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唐老師真是一點都不講情面,把我拉過去就說讓我來當領舞。你都不知道,旁邊那幾個女生臉都綠了,估計饞這個位置很久了,一整天都惡狠狠地盯著我把我當仇人。我才不慣著她們呢,雖然說不想當領舞,但我對欺負她們可很有興趣!你都不知道……”
她忽然知趣地閉嘴了,周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
“喂喂,魂飛出去啦?裝什么修仙的大神呢?”
她戳了戳周南的胳膊,嘴里說戳戳,見他還是沒什么反應,她馬上就明白了,“心情不好是吧?那不打擾你了,不過別坐在這兒啊那么冷,走走走去我家。”
“你去吧,我今天就想在這兒呆著。”
這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的很多東西都留在這里,連同簡兮的那份兒,人不高興的時候總想找些逃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唯有這樣心里才會好受點。
“那你還能在這坐一夜么?走嘛走嘛,去我家,至少那邊暖和一些,等你好點了我跟你講今天的事兒,老好玩了那幾個女的。”
“你好煩啊!”周南撥開了簡兮摸到他臉上的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行不行。”
他本來差點就要發作了,可是面對那近在咫尺的簡兮臉龐,他瞬間就沒有了發作的底氣。
簡兮訕訕地縮回手去,她能感覺到那種洶涌而來離我遠點的敵意,她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明明昨天還開開心心的,今天兩個人分開了一天,回來就好像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挪動著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他坐得近一點,最好再撞撞他撒個嬌什么的,這樣他就沒脾氣了。
可周南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隱隱意識到了什么,“是……我的錯么?”
“什么你的錯?”
“別傻了好不好?你現在會生氣肯定是因為我的事啊,我哪里讓你不高興了你可以說出來的,真的。”她雙手托著腮,歪頭看著他,“我是你的女孩嘛。”
什么你的女孩,別扯了好不好?你不是在慢慢等著把我變成屬于你的東西嗎?你是怪物,人只不過是怪物掌中的玩物!
“沒你的事,你想太多了。”他差點就要跳起來了,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平靜的口氣。
她太狡猾了,用著她的臉用著她的表情,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而且更怕她生氣,周瀾的命,父母的命,甚至可能是無數無辜人的命,都在他的身上系著。
“你當我傻的么?你已經把我很生氣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簡兮的耐心終于到頭了,她覺得這樣好像在哄一個小寶寶,“有什么事就說嘛,我又不會生氣的,以前我們約好了的啊,當彼此的樹洞和出氣筒,要是不高興了就過來傾訴,無論多大的事兒,說出來有個人聽著就會好多了。”
“什么以前約好了,說的好像那是你的東西一樣。”那句話不經任何思考,脫口而出。
心里這么多天的積郁,無人傾訴的痛苦,連帶今天甘棠告訴他的最恐怖的真相,一切都化作那句無意的反擊,他并沒有多用力,可是仿佛狠狠地砍了她一刀。
簡兮心里難受的哆嗦了一下,針扎一樣,本來還打算伸出去摸摸他腦袋,說些好話的手懸在了半空中。
她不笑了,十幾秒的時間里,那種關切的笑容都僵硬在她的臉上,一絲絲地地剝離,一絲絲地消散,最后徹底變得面無表情,瞳孔里閃動著幽深詭譎的光。
“不就是我的錯么?你終于肯說出來了,你的真心話。”
她輕聲說著:“難怪我就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都對我表白了,明明你喜歡了我那么久,可是一點都不像是得手了的猴急樣子,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也沒那么親昵,連說爛話斗嘴的頻率都比以前少了。”
“原來不是我的錯覺啊。”她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他聽,“不是我的錯覺啊,在你眼里我就不是真正的簡兮,我和她是兩個不一樣的東西,你分的好清楚好清楚,你和我逢場作戲,你騙我說喜歡我,你把我當作怪物,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