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之下他的雙眼亮的像是黑色的火炬,騰起的年輕肌肉便如矯健的流水起伏,從未忘卻過的技藝早已經是某種本能。
文化館里的興趣培訓班琴棋書畫無所不包,從小學二年級開始的課后,每每簡兮去跟唐老師學跳舞的時候,周南就在跟著別的老師學武術。
大家共用一個練習室,那邊的單杠上是穿著練功服的女孩們壓著腿,輕盈地旋轉,單腳直立擺出曼妙的姿勢。
這邊的體育墊上是寸頭的男孩們鯉魚打挺,嘿嘿哈哈地出拳,總有幾個人要故意喊出很大的動靜,要是那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多看一眼這邊,就能滿足他們極大的虛榮心,可他們不知道簡兮每次都在看周南。
偶爾也會有用上武具的時候,裹著蠟頭的竹竿槍,砂紙打磨過的木刀,兩兩成雙的對練。
初中時曾有垂涎簡兮的黃毛蹲守數日,帶著塊磚頭就敢上來假裝是玫瑰搭訕,問簡兮這是不是你掉的,然后他的肩膀就被周南捏住了。
黃毛回頭一看媽的個子還沒自己高裝個毛啊,遂喊自己兩個小弟把周南推到旁邊的小路里,周南默默從書包側邊上抽出來了根折棍……
你要是敢笑話他還沒長起來,就得接得住他的拳頭,接得住他的拳頭,還得扛得住他手里的家伙。
大院兒里曾經與他和簡兮為敵的孩子們好多年都不干這事兒了,就因為他們清楚這家伙是一小成龍,最好別讓他摸到什么能用的東西。
蠕動的發絲蟲遮蔽了雪夜,如同無數條狂舞的毒蛇席卷而來,銹跡般般的鐵鉗便是他手里的劍,撞上去確實有反饋的手感。
但他切不開這些頭發,它們既光滑又順溜,半截鉗子只是一根尖尖的棍,能刺出去,沒辦法像刀一樣斬開,才剛剛碰到一起,細微的發絲蟲馬上就如藤蔓般順著鐵鉗纏上,要來撕扯他的手臂。
另半邊鐵鉗馬上格了過來,自上而下地磨刀般橫掃過去,過于光滑反而變成了它們的劣勢,根本不會卡住,一掃而空。
馬上新的頭發又重新匯聚,怪異頭顱意識到了那兩把武器的作用,于是慢慢讓頭發分散開來,一束一束地蔓延向不同的方向,將他牢牢包圍在中央,呼嘯著射出。
周南沒能躲過去,一些頭發摸到了他的褲管,馬上就纏了上來,巨大的力量瞬間就讓他失去了平衡。
但他反應極快,左手的煤鉗順勢往地上一插,右手煤鉗刺過去挑開那些頭發,可是更多的發絲蟲蜂擁而上,纏上他的武器,纏向他的手臂,針扎般的刺痛從衣服下面傳來,寒意深入骨髓。
他被徹底放倒了,頭猛地撞在地上,滿臉都是黏濕的液體,發絲像是蟲群那樣徹底漫過他的身體,把他一點一點地向著奸笑的頭顱拖拽過去。
鐵鉗被頭發完全吃掉了,周南拼命地搖頭,奮力地掙扎,可是數量足夠多的頭發已經擁有了他根本無法反抗的巨力,它們從他的鼻孔鉆進入,奪走他的空氣,它們蒙住他的眼睛,讓他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眼前的黑暗在不停蠕動。
這根本不是人能對付的東西,縱使你武藝高強天下無雙,可對面掏出來的是漆黑的管子,biu的一下你就倒下了。
胸口有種近乎撕裂的痛楚,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他并不怕死,他只是害怕會就這樣失去自己,有很多事是只能他來做的,怪物小姐,死去的簡兮,雙方的家人……
他想逃,可是他逃不出去,到處都是無邊的黑暗,彌留之際他又想到了怪物小姐,要是沒有遇到她,他也就不會看到這些東西,更不會被它們傷害。
可為什么就是怨恨不起來呢?滿腦子都是她離開時落寞的樣子。
你會去哪里?你要離開這個住處嗎?沒有人約束你,是不是你要無所畏懼的吃人了?那樣你一定會死的,有組織的人類社會不可能允許你的存在,別那么做,也許你還可以好好做個人,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呢?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被包裹的嚴實實的手指,好像這樣就能抓住她那即將從自己指尖流逝的長發。
好吧好吧,他承認自己是很貪心很自私,因為簡兮已經死了,就希望自己還能有個寄托念想的東西,偏偏又會因為她是個怪物嫌棄她,不肯接納她。
可是你拽什么啊?有愛了不起啊?有愛你最大啊?搞得好像簡兮真的是你的什么寶貝一樣,誰要是染指了她,你就要像只小獅子一樣咬死誰。
他自嘲地笑了,笑的那么難看,笑的那么無奈,他忽然意識到怪物小姐其實挺棒的,她有簡兮的一切,只要她在身邊就不會覺得簡兮真的死了,她還可以為你帶來非日常的體驗,有她在的話,什么妖魔鬼怪敢靠近?
但你親手把她趕走了,你說你和那個愛嘮叨的老和尚有什么區別呢?
猴子走了你才知道豬和水怪靠不住,怪物小姐走了你才清楚其實不是她在依賴你,是你在乎她,卑鄙無恥的要把人家當做簡兮的代餐,卻還那么地高高在上,從沒真正用心把她放在眼里。
現在你該付出代價了。
周南被拖到了頭顱的面前,吼叫的頭顱聲音瘋狂而悲切,像是在嚎啕痛哭,又像是在沾沾自喜。
它張開了空洞幽深的口,里面空無一物,只有涌動的黑霧,周遭遍布棘刺般的銳利獠牙,所有的頭發都一齊痛哭起來,無數哭聲交疊在一起重疊回蕩,令人毛骨悚然,這簡直是一場偉大的獻祭,信徒們會為祭品落下假慈悲的淚。
包裹著周南的發絲蟲裂開了一道縫隙,光亮從那里涌入,狂躁的氣息在血管里奔涌,腦葉劇痛的像是要碎開來,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蠢蠢欲動,就像是春天的新雨之后,那些要從土里冒出頭的筍尖。
黑色的流影刺穿了周南的額頭,它出現的剎那,頭顱的哭笑戛然而止,詭異的寂靜蕩漾開來。
黑影迅速融化,開始沿著他的身體流淌,所到之處發絲蟲紛紛迅速褪去避讓,好像不敢沾上半分。
只是眨眼間的功夫,他被黑影完全吞沒,同樣的冰涼滑膩,但是要遠比碰到那些頭發舒服,就像是夏日里觸摸那些叫做冰絲的布料,身心舒暢,如墜云端。
周南慢慢站了起來,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這些影子在帶著他這么做。
身體的主動權是他的,卻又不是他的,他可以憑借自己的想法來操縱身體,影子不會反抗,但只要他什么都不做,影子就會幫他做該做的事。
頭顱震驚地看著這個站起來人類,這簡直是一尊變身完成的假面騎士,翻滾涌動的黑影就是他的鎧甲,面部兩個燈泡一樣凸出來的大黑眼睛,腦門上還有一個別出心裁的V……
這種情況下周南居然還能看得清楚東西,甚至比自己平時的視力更好了,他捏了捏手指,充沛的力量隨著每一根神經傳導,有種自己現在連夜色都捏的住暢快。
發絲蟲小心翼翼地簇擁過來,它還想如法炮制,但只要到了周南身邊幾厘米的距離時,發絲無論如何就都無法再前進了,躁動的狂舞起來,每一縷發絲都有自己的意志,簡直是在爭先恐后地要逃竄。
頭顱氣急敗壞地一再操控,但已經沒有發絲受它的操作,一根根地離去,一根根地剝離,沿著房梁墻頭消失在黑暗里,它腦袋上的頭發肉眼可見的減少,最后完全變成了禿頭。
遍布黑影的手扣住了頭顱,那五指是如此地強而有力,頭顱無法掙扎,只能瞪著漆黑的眼眶茫然無助,五指一點點的收緊,它就像是一顆皮球那樣嘭的一聲炸開,碎屑四濺。
周南聽見了歡呼雀躍的動靜,是自己身上那些黑影,在這種情況下他似乎能夠聽懂一點它們的語言了,那簡直是一群放學了的孩子,嘰嘰喳喳地談論著快樂的事。
這些活著的蠕動的影子分離出小片小片地分離出去,變形成血盆小口,各自抱住頭顱的殘骸大快朵頤。
只是片刻的功夫,整個現場就被清理完畢。
于是它們又返回鎧甲,整個鎧甲都慢慢流動著收縮,匯聚向周南的眉心,最后又重新融入他的身體,干凈的不留一點痕跡,仿佛根本未曾來過。
前所未有的腦葉劇痛慢慢衰弱下去,周南扶住墻壁才讓自己不至于倒下,劇烈地呼吸著。
他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那是怪物小姐放在他身體里的,屬于她的一部分。
原來那并不只是一個定位器,也同時是用來保護他的東西,任何魑魅魍魎都會害怕敬畏,它們在怪物小姐面前無處可逃,根本不在一個層級。
可她卻并沒有告訴他……是想給他一個驚喜吧?
她知道他喜歡看特攝片的,華麗的變身腰帶,帥氣的手臂Pose,Taka!Tora!Batta!那是男孩子們永遠都拒絕不了的東西,即使到了八十歲也會至死是少年的夢。
他簡直能夠想象到怪物小姐做這件事的時候,臉蛋上那貓一樣狡猾的笑,明明剛剛大家才兵戎相見,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對準她拔刀刺出。
可她怪異的身體里,裝的真的是簡兮的全部,所以她要當個反派,嘴上要說著著那么囂張那么陰冷的話,卻還把他放在自己的膝枕上,輕輕撫摸他的臉,她的長發飛揚在風里,心里裝著某種討巧的小心思,把屬于自己的一部分放進他的身體,思索著什么時候說出來,才能把他驚喜的情不自禁。
周南無力地癱在墻根下,呆呆地看著滴水落雪的屋檐,許久之后他蜷縮起來,蜷成小小的一團。
嗨,簡兮真的有打算罩你一輩子哦?她的記憶到了怪物小姐那里也沒有忘記你哦?她有了超能力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你穿上無堅不摧的戰衣!如果你在她面前變身,她一定不會像其他女孩那樣嘲笑你的幼稚,而是和你一樣二不兮兮,帥到掉渣的舉手,握拳,劃過優美的弧線,一起大喊——henshin!
她是那么浪漫的一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是難過也不會讓你看到的,她希望自己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永遠光彩照人,她沒有對你告白,可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開心。
你憑什么覺得她到了怪物小姐那里,就會對你當面說一套背后做一套?她是那樣的人么?你還不清楚么?你喜歡她到底是在喜歡她的率真爛漫,還是單純她真的好看啊?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真想狠狠給自己一拳,把自己打的飛出去撞死在墻上!你都做了什么?你甚至連問都沒問一句,你就只會發脾氣,不接受她的討好,你個臭傻逼,周南你個臭傻逼!你打小就是這樣的臭脾氣,只有她這個笨蛋才會喜歡你了!
他艱難地爬了起來,一頭扎向黑暗里。
身體在咯咯作響,到處都在疼,頭發妖怪的拖行和巨力把他捏的骨裂了好幾處,如果不是那套戰衣,他早就該被吃的一干二凈。
但是他沒有功夫管這些了,他已經浪費了一次機會,他已經耽誤了太多的時間。
她會去哪里?她會離開么?她傷心的時候總是會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慢慢地發酵,就像一只撐著小傘蓋給自己擋雨的小蘑菇,跨得過就會長大,邁不過去心里那道坎,就只會慢慢地爛掉。
她對你嘻嘻哈哈,好像天不怕來地也不怕,可她其實也有她的敏感纖細,你卻從來沒有讀懂過,果然全世界的仙女都會愛上傻逼,還給傻逼用心地織毛衣。
嘭的一聲巨響,好像是從客廳里傳來的,簡兮慢慢抬起深埋在膝蓋里的臉龐。
敞開的臥室門前,隱約透出外面的微光,那個拋棄了她的人重又站在那里,他的半邊身體隱沒在黑暗中,急促地呼吸著,哈出的白氣一團團噴出,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奔逃的亡命徒,又像是心甘情愿要來撲向火光的黑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