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燕京城金鑾殿上的激烈爭吵、龍虎山天師府的靜謐超然截然不同,位于苦寒北地深處的北越王庭,此刻正彌漫著一種混雜著勝利者得意、征服者傲慢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的復雜氣氛。
王庭主帳,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一座巨大而華麗的帳篷,內部鋪著厚厚的、象征權力與地位的熊皮地毯,四周懸掛著各種猛獸的頭骨和象征北越部落信仰的圖騰。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奶酒、烤肉以及一種北方特有的、略帶腥膻的香料氣味。
北越王——一個身材高大魁梧、披著華麗貂皮大氅、面容粗獷、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中年男子——正高踞在一張由整塊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
他手中把玩著一柄鑲嵌著巨大藍寶石的黃金匕首,目光帶著戲謔和審視,投向坐在下方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那身影,正是大興國皇帝——建文帝。
然而,此刻的建文帝,早已沒了數月前御駕親征時的意氣風發。
他身上的龍袍早已被換下,穿著一身還算干凈但明顯是北越風格的錦袍,手腳上并未戴著沉重的鐐銬,但行動間自有幾名氣息陰冷的北越武士寸步不離地“護衛”著。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窩深陷,帶著長途跋涉和囚禁生活的疲憊,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深處,卻并沒有多少淪為階下囚的恐懼或絕望,反而有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憊懶和嘲弄。
他面前擺著一張矮桌,上面放著烤得金黃的羊腿、大碗的馬奶酒、以及各種北方點心。
建文帝似乎毫不客氣,正抓起一塊羊肉大口撕咬著,又端起馬奶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吃得滿手滿嘴是油,毫無帝王威儀可言。
北越王看著他這副做派,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但更多的是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
他放下匕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試探:
“建文皇帝,”他故意用了這個稱呼,強調對方此刻的身份,“你說,你在燕京城里的那些忠臣孝子們,會舍得拿出函谷關那十三座城池,來換你這位真龍天子回去嗎?”
建文帝正啃著一塊骨頭,聞言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好笑的事情,猛地將骨頭往桌上一扔,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發出一陣夸張的大笑:
“哈哈哈!換我?拿十三座城?尤其是函谷關?”他笑得前仰后合,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眼淚都笑了出來,“北越王,你也太看得起我王通這條賤命了!”
他止住笑,但臉上依舊帶著夸張的譏諷表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值十三座城?還是函谷關?哈哈哈!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抓起酒碗,又喝了一口,然后重重放下,碗里的酒液都濺了出來。
他環顧了一下這華麗的帳篷,又指了指桌上的酒肉,語氣變得混不吝起來:
“要我說啊,最好別換!千萬別換!我就在你們北越這兒,好吃好喝地待著,多舒服?你們這兒的羊肉,比我們御廚做的都香!這馬奶酒,夠勁!比宮里那些軟綿綿的貢酒強多了!”
他甚至還朝著北越王擠了擠眼睛,露出一副猥瑣的表情:“要是再給朕......哦不,給我找幾個你們北越的漂亮姑娘來,哈哈哈!那我可就真的樂不思蜀,就在這兒待到死算了!”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露骨且不堪,完全不像一個受過嚴格帝王教育的君主,反倒像個兵痞或者破落戶。
周圍的北越武士臉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連侍立在北越王身旁的幾個文官模樣的人都微微蹙眉。
北越王的臉色,卻漸漸沉了下來。
他臉上的得意和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怒意。
他盯著建文帝那副看似醉醺醺、實則眼神深處清明無比的模樣,緩緩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帳篷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
“冥頑不靈。”北越王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建文,你以為你裝瘋賣傻,故作灑脫,就能掩蓋你內心的恐懼和算計嗎?”
他一步步走下臺階,來到建文帝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以為,你這樣表現得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不看重皇帝的尊嚴,朕就會相信你真的不在乎那十三座城?就會放松對你的看管?甚至......會覺得你毫無價值,從而降低條件?”
北越王冷笑一聲,聲音如同北地的寒風:“你錯了。”
“你這副樣子,讓朕想起了你們漢人歷史上那個‘樂不思蜀’的劉禪。但你不是劉禪,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函谷關意味著什么!你比誰都怕死,更怕你的國家因為你的愚蠢而萬劫不復!”
他猛地俯下身,幾乎貼著建文帝的耳朵,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說道:“你越是表現得不在乎,就越證明你在乎!你怕你的臣子真的用國土換你,讓你成為千古罪人!所以你寧愿在這里受辱,寧愿表現得像個廢物,也想斷了他們換你回去的念頭,對嗎?”
建文帝拿著酒碗的手,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但他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混不吝的笑容,甚至打了個酒嗝,含糊道:“北越王......你說什么......我聽不懂......來,喝酒!喝酒!”
北越王直起身,看著建文帝依舊在“表演”,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狡猾和堅韌。這種看似頹廢的抵抗,比直接的怒吼和斥責,更讓他感到棘手和......一絲不安。
“好,很好。”北越王不再逼問,重新走回王座,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威嚴,但多了幾分陰鷙,“既然建文皇帝如此‘喜歡’我北越的風物人情,那便好好待著吧。至于那十三城......”
他頓了頓,聲音傳遍整個帳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少一座,都不行!朕倒要看看,你的‘忠臣’們,是更愛他們的皇帝,還是更愛他們的國土!”
建文帝低下頭,繼續啃著已經涼掉的羊肉,沒有人看到他垂下眼簾時,眸中一閃而過的、深不見底的痛苦與決絕。
樂不思興?
不,是痛不欲生,卻不得不強顏歡笑。
這北國的帳篷,比冰冷的囚籠,更加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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