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鎮(zhèn),公社農機站,站長辦公室。
徐軍這最后一句話,說得不重,但那股子冰冷自信的勁兒,卻像一把三棱箭,精準地釘在了孫站長的心窩子上!
屋里,那股子濃烈的旱煙味兒和酒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孫站長那雙被四個兜干部服撐得鼓鼓囊囊的身體,僵在了原地。
他那雙小眼睛,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四件套——兩條長白山、兩瓶老白干、一張機械廠的房票、一張百草堂的鹿茸證明。
“你……”
他那滿臉的橫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兩下。
他不是傻子。
他能當上這個管地的土皇上,靠的就是人情世故。
昨天晚上,他那管山的親兄弟確實來找他喝過酒,罵罵咧咧,讓他卡住一個叫徐軍的小子,不準給他派車。
當時他一口就答應了。
在他看來,捏死一個泥腿子,就跟捏死個臭蟲一樣簡單。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泥腿子……他媽的根本不是臭蟲!
這是條過江龍啊!
“機械廠李科長”……
“百草堂白師傅”……
這兩尊真神,一個管著鎮(zhèn)上所有大廠的后勤指標,一個管著公社所有領導的保命人情!
這小子,竟然一天之內,把這兩條線都搭上了?!
孫站長額頭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他那管山的兄弟,是讓他來卡人的,可沒告訴他,這人……他媽的卡不動啊!
他再看徐軍。
眼前這個年輕人,穿著露了瓤的破棉襖,一臉的憨厚,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像狼崽子,透著一股子一言不合就敢掀桌子的狠勁兒!
“這個……”
孫站長肥胖的臉上,硬生生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沒敢碰那煙和酒,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兩張證明推了回去。
“徐……徐軍兄弟,是吧?”
他那粗獷的嗓門,瞬間降了八度,變得和氣起來。
“你……你這是干啥呀!太……太客氣了!不就是租個車嘛!多大點事兒!”
“哦?”
徐軍眉毛一挑,沒動。
“那……孫站長的意思是?”
“嗨!”
孫站長一拍大腿,那身肥肉都跟著顫了三顫。
“咱農機站,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嘛!你蓋房,那是響應國家號召,是改善人民生活!我這個當站長的,必須支持!必須大力支持!”
他義正言辭地說道。
“可我聽說……”
徐軍故作為難,“您那管山的兄弟……”
“他?!”
孫站長的臉猛地一沉,隨即又換上了笑臉,“徐軍兄弟,你這就見外了!”
“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嘛!”
“他管山,我管地。他那林業(yè)站,管的是活樹;你那龍骨(陰沉木)是在喇嘛溝里泡了幾百年的死木,是地里刨出來的!那……那得歸我管!”
他一句話,就把管轄權給搶了過來!
“趙大山那個狗東西,他懂個屁!他這是越級!這是亂伸手!”
孫站長罵得比徐軍還狠。
他心里門兒清:
他那兄弟讓他卡人,是人情,是虛的。
可眼前這徐軍,手里攥著李科長和白師傅的面子,這他娘的是實的!
更別提,這小子還能從喇嘛溝里請出龍骨和棒槌……
這……這是財神爺啊!
為了一個不成器的表外甥(趙大山),去得罪一個財神爺?
他孫站長要是連這點賬都算不明白,他這站長也就當?shù)筋^了!
“徐軍兄弟!”
孫站長越想越通透,態(tài)度也越發(fā)熱情。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兩條長白山,熟練地塞進了自己的抽屜里。
“這煙,我收了!這叫兄弟情誼!”
他又把那兩瓶酒和槽子糕推了回去。
“但這酒和糕,你必須拿回去!給……給嫂子和工人們改善伙食!你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老孫!”
這一手推拉,玩得是爐火純青。
徐軍心中冷笑,面上卻也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那……那哪兒成……孫大哥,這……”
“就這么定了!”
孫站長一錘定音。
他抓起桌上的電話,猛地搖了幾圈。
“喂?!是東方紅班組嗎?!我孫大寶!”
“啊?老張,你竄稀了?拉肚子了?”
孫站長對著話筒就是一頓吼:“拉稀也得給老子憋回去!公社有緊急任務!我兄弟,徐軍!要去山里搶救國家財產!你!馬上去!開上那臺加了大鏈子(履帶加固)的東方紅!跟我兄弟走一趟!”
“啥?沒油了?!”
孫站長一瞪眼,“沒油了不會去油耗子倉庫那兒領嗎?!告訴他,這是我孫大寶批的戰(zhàn)備用油!誰敢攔著,讓他來找我!”
掛了電話,孫站長抹了把汗,笑瞇瞇地看著徐軍。
“兄弟,你看……這安排,行不?”
“行!”
徐軍對著他,豎了個大拇指,“孫大哥,敞亮!”
他知道,這人情,成了!
……
上午 11:30,靠山屯,老槐樹下。
趙大山正蹲在墻根底下,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葉。
他那張陰沉的臉,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
他在等。
等他那管地的孫站長,把徐軍那個不知死活的泥腿子,給罵得狗血淋頭地滾回來。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等徐軍一回來,他就當著全屯人的面,好好臊他一頓!
“表……表哥……”
趙大壯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那……那幫兔崽子,又……又在徐軍家開飯了!那鹿肉餃子……“
“吃!吃!”
趙大山惡狠狠地罵道,“讓他們吃!老子看他們能吃幾天!等上大凍了,他徐軍的房蓋不起來,看他拿啥喂那幫白眼狼!”
“轟隆隆……轟隆隆……”
就在這時,一陣地動山搖的、如同打雷般的巨響,從鎮(zhèn)子的方向傳了過來!
“咋……咋回事?”
“地震了?!”
屯子里,連徐軍家工地上叮叮當當?shù)脑沂^聲,都停了。
所有人都抬起頭,驚恐地看向了屯子口。
只見在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路上,一個綠色的鋼鐵巨獸,正噴著黑煙,碾壓著土路,轟隆隆地開了過來!
是東方紅!
是公社那臺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拖拉機!
“拖……拖拉機咋來了?”
“是……是公社來收公糧了?不對啊,日子沒到啊!”
村民們都看傻了。
趙大山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有股子不祥的預感。
只見那臺東方紅拖拉機,沒有停,徑直轟隆隆地穿過屯子,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一個甩尾,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
徐軍家的宅基地門口!
車門嘎吱一聲打開。
一個穿著油污工裝的司機老張,罵罵咧咧地跳了下來。
緊接著,副駕駛上,徐軍背著他的神弓,手里還提著那兩瓶老白干,孫站長硬塞回來的,砰地一聲跳了下來!
“老張師傅,辛苦了!”
徐軍笑著遞上了一根長白山。
“媽的,孫站長這是要俺的命啊!”
老張接過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徐軍兄弟是吧?孫站長發(fā)話了,今兒個,俺這條命,連同這臺東方紅,就交給你了!”
“說吧!那幾根爛木頭在哪兒?咱啥時候去請?!”
“轟!”
整個靠山屯,在這一刻,徹底失聲了。
所有村民,包括錢大爺、劉大伯、王鐵柱他們,全都像被雷劈了的蛤蟆,一個個張著大嘴,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
他徐軍……
他竟然……真的把公社的東方紅給請回來了?!
還……還是孫站長親自派來的?!
“噗——”
老槐樹下,趙大山看著那個正和拖拉機司機稱兄道弟的徐軍,只覺得喉嚨一甜,那口憋了一天一夜的老血,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噴了滿地!
“表哥!你咋又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