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周一,上午九點。
奉省省政府大樓,頂層,省長方清源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方清源正低頭批閱著一份關于經濟結構調整與轉型的文件,眉頭微鎖。
“叮鈴鈴~”
桌上那部紅色的機要電話,在此刻極為突兀地響起,鈴聲短促而有力,截斷了室內的寧靜。
方清源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伸手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渾厚的男聲,沒有任何寒暄,單刀直入。
“清源同志,我是古君。”
方清源握著話筒,聽到半句話后便立刻起身站直了。
坐著接電話和站著接,在聲音上是有細微差別的!
方清源沉穩而不失恭敬地回應道:“古書記,您好!”
“你們奉省最近很熱鬧嘛。”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二十一歲的國企廠長,報紙上都快捧上天了,又紅又專的超天才?”
這句調侃,聽在方清源耳中,卻不亞于一次嚴肅的問詢。
方清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憨厚地呵呵一笑:“這些媒體總是喜歡夸大其詞,上周我也給興寧那邊打電話問過了,他們說主要是為了興科公司VCD的銷量,在迎合市場搞炒作營銷。”
他頓了頓,補充道:“國企改革,摸著石頭過河,只要不違背大原則,我就沒過多約束。”
這番話解釋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知情,又將此事定性為符合大方向的市場行為,顯得游刃有余。
“嗯。”
古君表示了肯定,隨即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市場化的思路是對的。我今天打電話來,是想問另一件事,好像和這些新聞也有關。”
“三個月前,你是不是給中樞政研室的王組長,送了一篇關于縣域經濟系列調研的文章?”
方清源心里一動,答道:“對的,您看過了?”
古君道:“看過啦,寫得很深刻啊,也很有新意。作者也叫江振邦,和現在媒體報道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書記您沒猜錯,就是同一個人!”
方清源剛說完,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副省長羅少康探進頭來,見他正講著電話,便停在門口。
方清源抬眼看了他一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進來坐。
羅少康這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待客的沙發上坐下,安靜地等待。
方清源對著話筒繼續道:“那篇報告的作者,就是興科集團的負責人江振邦。從去年八月開始,興寧市的部分工作就是參照那份報告里的思路在推進,我早就計劃好了去看看實際效果,所以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已經通知了興寧方面。”
“這個月十五號,也就是下周一,我會帶省廳的相關同志,到興寧實地看一看,做個全面的調研。”
他特意強調了“十二月中旬”這個時間點,就是在向電話那頭證明,自己的行動具有前瞻性,并非被媒體熱潮推著走的被動之舉。
古君的語氣里終于帶上了一絲興味:“既然你已經安排了,那正好。”
“清源同志啊,你這次下去,要看得深一些,細一些。”
“明白。”
方清源立刻應道,然后,他又試探著問:“重點是哪方面呢?”
電話那頭的聲音繼續響起,條理分明:“就看看現在媒體熱議的主角,以及那篇縣域報告的內容。”
“第一,興科公司。這個被捧上天的企業,到底是什么成色?是真金,還是鍍了金的黃銅,你要親自去掂一掂。”
“國資控股,職業經理人管理,市場化運作,技術創新驅動……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能不能成,會遇到什么問題,這才是我們想看到的。所以興科的技術路線,管理模式,尤其是那個放棄個人持股的江振邦,他的真實想法是什么,興科的成績是單純靠他個人能力,還是有別的因素在幫助,這些你要搞清楚。”
“第二,興寧市。那份報告里提到的‘可持續的內生型發展道路’,‘農業產業化、工業集群化、服務業現代化’‘農工服的三產立體模型’,這幾個點,興寧具體落地了多少?真實效果怎么樣?有沒有遇到新的問題?興寧的市委班子,是扎扎實實地在干事,還是在喊口號作秀?”
“第三…對了,興寧國企反腐后的情況你也要重點了解。四十多個廠級干部一擼到底,這群人怨氣很大啊,一直在往中樞送告狀信,這個江振邦就是被告人之一,具體是什么情況呢?到底是鐵腕反腐,還是部分人別有用心?”
“底下的職工群眾,對興寧的改革是真的擁護,還是敢怒不敢言?聘任的那些廠長,能不能擔起責任?穩定發展是大局,這個道理你應該清楚。”
古君一口氣說了三點,每一條都直擊要害,清晰地勾勒出了此次調研的任務輪廓,其分量之重,遠超一次普通的省級視察。
“你要給我一份實事求是的報告。不要媒體上的那些浮夸之詞,也不要地方干部遞上來的成績單。我要看最真實的興寧,最真實的改革現狀。”
方清源聽得心頭一緊,他知道,這次省政府自發調研,似乎已經變成一場由中樞直接布置的摸底考試。
“好的,您放心,調研完畢后,奉省會形成一份材料,直接上報給書記處。”
“嗯,興寧市是很有代表性的。”
電話那頭,古君的聲音放緩了一些,思索著答道:“別看它只是個小縣城,但報告里講了嘛,縣域經濟是國民經濟的基本單元,縣域經濟的強弱直接影響著國民經濟的興衰。”
“興寧市的經濟體制轉型、國企改革的陣痛、反腐的余音、社會的輿論、還有新生力量的冒頭……各種矛盾和機遇都湊到了一起,聲音不小!”
古君道:“最近上面有好幾位領導,都因興寧的反腐影響和興科的營銷廣告,對這個小城市表示了關注,總相也問了一嘴。”
“所以你這次去,算是打個前站。你的報告要是扎實,也為后續的工作,打個好基礎。”
后續的工作?中樞領導也有親臨興寧的打算?
方清源握著話筒,語氣依舊沉穩如初:“請古書記放心,我知道這次調研的意義了,我一定把一個真實的興寧帶回來。”
“好。”
古君帶上了一絲語重心長的味道:“奉省是老工業基地,情況很嚴峻,興寧這盤棋如果走活了,就是給你們奉省,甚至全國的經濟體制改革,都趟出了一條可供參考的新路子。所以,你的擔子很重啊。”
方清源的腰背愈發挺直,鄭重地回答:“我一定不辜負您和組織的期望!”
“那我就等你的報告了,再見吧。”
電話干脆利落地掛斷了。
辦公室里恢復了之前的安靜,方清源將話筒輕輕放回機座,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這才坐回椅子上。
辦公室里的空氣卻因為那通電話,變得格外凝重。
羅少康坐在沙發上,后背挺得筆直,他看著方清源,試探著開口:“書記處的古書記?”
“嗯。”
方清源點點頭,將茶杯放回桌面,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羅少康的臉上閃過一抹驚異,隨即沉吟著:“興寧那邊動靜是鬧得大了點,但這應該是露臉的好事。我最近多方打聽過,興科公司和興寧的那些成績,都是實打實的,沒有水分。”
“還是眼見為實吧。”
方清源的指節在紅木辦公桌上輕輕叩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拿起另一部黑色的座機,撥了一個內線號碼。
“小高。”
電話接通,他直接下達指令:“通知一下,關于15號去興寧的調研人員,再做些調整。”
“在原有省府辦、計委、體改委、國資等部門的基礎上,再增加幾個單位。”
“省經貿委、農業廳,勞動廳、審計廳、文化廳、旅游局……請以上這些部門的一把手都要帶兩位相關業務骨干,加入這次的聯合調研組,如果一把手沒時間,就派副職領導去。”
電話那頭的秘書顯然被這龐大的陣仗驚了一下,停頓了半秒才連忙應下。
掛斷電話,方清源看向羅少康:“你要是有空的話,十五號那天也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羅少康稍作思考,答道:“行,下周我有時間。”
方清源沉吟道:“我一會還得跟書記匯報一下,組織部的王部長最好也能一同前往。”
羅少康聞言,心里豁然開朗,點頭應和:“這是理所應當的,無論興寧是出了成績還是在弄虛作假,人事上都要提前介入,做到有備無患了。”
方清源沒再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
省城的權力中心,正準備對興寧的領導班子進行調整,
而此刻興寧市委的領導們正在召開常委會,對此卻渾然不覺。
但這次興寧市常委會的主題,討論的也是人事問題——關于興科集團董事長江振邦同志的正科級正式組織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