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邦跟著高源穿過走廊,來到了隔壁。
剛才那個包間,雖然坐的都是正廳級的領導,但氣氛相對松弛,談笑間還有幾分江湖氣。
而眼前的這個小食堂包間,門一推開,一股無形的壓力便撲面而來。
房間不大,一張能坐十個人的圓桌,此刻已經(jīng)坐了七位。
三位主要省領導,和海灣、興寧兩市的四位主官。
“小江來了,坐。”
方清源笑著招了招手,語氣隨和得像個鄰家長輩。
“誒。”
江振邦沖桌上各位領導點頭致意,然后坐到了對方指著的位置,在劉學義旁邊的末座,有給他留的干凈餐具。
“朝陽酒業(yè)的這個果酒不錯,剛才各位領導贊譽有佳,我得給你這個功臣倒一杯。”
劉學義親自笑呵呵地親自給他倒酒,江振邦禮貌道謝:“我可不敢居功,都是咱們市委市政府慧眼識珠,聘任的這批青年干部精明強干,刻苦鉆研的結果。”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領導,又贊了同事。
桌上的三位剛認識江振邦的省領導,都默契地笑了起來,算是對江某人的急智和政治素養(yǎng)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
省委組織部長王志成放下筷子,開口道:“振邦同志,剛才聽你們領導講,你們興寧這次搞的干部聘任制,很有新意,效果也很好。能不能具體講講,你們的選拔標準和監(jiān)督機制是怎么樣的?”
江振邦聽完心里聽完覺得不對勁。
選人用人的事兒,你問我干雞毛呢?
你不應該問興寧市委組織部長于峰嗎?要不就問孫國強啊!
看向?qū)O國強和劉學義,二人轉(zhuǎn)過頭不理他,笑呵呵地夾菜喝酒。
告狀告到省長這了?
江振邦覺得應該不會,可能是他們倆誰委婉地如實提了一嘴,這事兒也是振邦同志提議的,算是給他臉上貼金。
而且江振邦當初也是聯(lián)合考察小組成員,親自帶人下場考察自己人了,他參與了聘任制人選的考察工作,無論如何都避不開。
思考數(shù)秒,江振邦冷靜回答:“我們興寧市委市政府,針對這批國企干部聘任的核心思路是四點;專業(yè)對口、群眾推薦、組織考察、績效考核。”
“具體操作上,發(fā)改科篩選出一批寫出優(yōu)秀改革方案、懂經(jīng)營管理的廠員工,由市委組織部牽頭進行全面考察,任命后有六個月的代理期,最后根據(jù)實際業(yè)績和職工代表大會民主意見,決定是否轉(zhuǎn)正。”
“最后呢,我們還要監(jiān)督,興寧成立了國企改革督查組,由市紀委、國資局等多部門聯(lián)合,一是確保改革順利推行,二是確保權力在陽光下運行。”
王志成聽完,滿意地點點頭:“嗯,有選拔,有監(jiān)督,有考核,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啊。國強書記,回頭讓你們興寧市委組織部,針對此事交一份詳細的報告上來。”
孫國強點頭稱是。
飯桌上的話題由此延伸,不可避免的提起了之前那場反腐風波。
還是海灣市委書記王洪澤,主動向省領導們匯報了興寧那批被處理的干部后續(xù)安置情況,并表示一切都按照黨紀國法和組織程序來的。
情節(jié)嚴重的移交司法,體現(xiàn)了懲處的嚴肅性,情節(jié)較輕的,也給了改過自新的機會。
涉事人均已接受了處理決定,要么自己辭職,要么在降級使用,或調(diào)廠做普通職工,群眾們的情緒也很穩(wěn)定。
全家失聯(lián)的那五個直接被遺忘了,沒必要提,提了就是添堵……
方清源卻道:“你們鬧的這個動靜是真不小,金書記也很關注。下來視察前,我們還通了個氣,討論要不要讓紀委也來人…想想還是算了,目前已經(jīng)平息了,省紀委來,容易釋放錯誤信號。”
羅少康點頭稱是:“你們市紀委到了興寧已經(jīng)鬧得雞飛狗跳,省紀委要來了,那肯定也不得消停。”
三位省領導對興寧的反腐運動沒有進行定性,只是輕輕揭過了。
方清源看向江振邦,換了個話題:“最近報紙上有一些關于你的討論,有支持的,說你是新時代的青年楷模;也有反對的,聲音還不小,說你別有用心,破壞了改革的規(guī)則。振邦同志,對這些聲音,你自己怎么看?”
這是一個遠比剛才討論干部聘任制要尖銳百倍的問題。
九十年代的國企改革,是一場摸著石頭過河的偉大探索,也是一盤摻雜著無數(shù)利益、理想與人性博弈的復雜棋局。
給管理層和技術骨干發(fā)股權,用真金白銀的激勵,去盤活死水一潭的國有資產(chǎn),這是唯一的有效路徑。
不給夠好處,誰有動力去承擔風險,去得罪人,去把一個爛攤子做成香餑餑?
但這里面的門道太多,也最容易滋生**和不公。
太多廠長通過低估資產(chǎn)、暗箱操作,搖身一變成了坐擁千萬資產(chǎn)的富豪,而無數(shù)工人卻面臨下崗失業(yè)的困境……
江振邦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他不僅自己一分錢不要,還通過媒體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他站在了道德高地上,卻也無形中把所有拿了股權的廠長經(jīng)理,都襯托得像是竊取國家資產(chǎn)的蛀蟲。
明里暗里罵他的,自然不會少。
此刻,方省長將這個問題當眾拋出,就是要看他江振邦如何作答。
“我放棄股權,是出于我個人的理想做出的選擇,是少數(shù)個例。”
江振邦直言道:“未來,如果組織上要把我從興科集團調(diào)離,在為興科挑選下一任接班人的時候,我會主動向市委市政府提議,必須允許新任負責人持有一定股權,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興科這艘船繼續(xù)平穩(wěn)地航行下去。”
“因為從更宏觀理性的角度來看,對國企進行產(chǎn)權改革,使國企變成自主經(jīng)營的市場主體,是很有效且必要的解決辦法。”
“我們興寧市的國企改革,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此前,包括興科共十五家縣屬國營廠,通過合并改制,變成了十二家,其中十家不再是國有獨資。”
“這十家之中,又有四家企業(yè)不再是國資控股,比如朝陽酒業(yè),管理層和職工進行了認購,持股比例達到70%,國資只占30%。目前看,這種改革效果很好,企業(yè)活力被極大地激發(fā)了出來……”
“但產(chǎn)權改革的前提是做到三個必須:必須保證公平公正公開,必須保證工人階級根本利益,必須保證最廣大勞動人民的共同福祉。”
“估計是我接受采訪時說的這句話,讓他們看著不爽了,不爽就罵吧,我也少不了兩塊肉,他們越罵,興科名氣越旺,訂單也就越多。”
眾位領導呵呵笑,方清源也笑:“無私無畏,心懷坦蕩,好啊。”
言罷,舉杯要和江振邦碰一個,后者雙手舉杯,放低了敬之。
羅少康則道:“你這個‘個例’,影響可不小,首都那邊都有人打電話詢問情況……”
方清源瞥了他一眼,羅少康立刻止住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