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內的領導們認真聽講,穆新光繼續說道:“上收興科集團,省里開出來的條件是什么,大家也都知道,一個是價值七千萬的工業用地,一個是筆五千萬的低息貸款。”
“土地是未來的承諾,貸款是需要還本付息的。說白了,省里沒有拿出一分錢的真金白銀。”
“但這,已經是目前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現金是絕對拿不出來的!”
“財政轉移支付這條路走不通,那稅收返還呢?”
穆新光分析道:“即便省里決定,我們只要興科集團的所屬權,興科集團未來五年的所有稅收全都留給地方,興寧恐怕也是難以接受的。因為這不就等于我用你的錢,買你的東西嗎?”
“興科是興寧市一手養大的,它未來的稅收,本就有一部分屬于興寧市。我們現在把它全部拿走,再把本該屬于人家的錢,當作是我們省里的補償……這實在難以服眾。”
“其次,省里如果不要興科的稅收,那把它上收的意義就大打折扣了。”
穆新光豎起三根手指,繼續剖析:“稅收的路也被堵死,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條,產業配套和政策傾斜。”
“我個人覺得,這條也難以實行下去,因為一個地區的產業政策,講究的是因地制宜,是全盤統籌。我們不能因為補償興寧,就強行把不適合的產業塞過去,這不符合經濟規律。”
“再者,政策傾斜,這個口子更不能輕易開。今天我們為了興科,給了興寧獨一份的政策,那明天,其他市縣的企業如果也有突出貢獻,我們給不給?給了,全省的政策就亂了套。不給,人家就會說省委省政府處事不公,厚此薄彼。到時候,新的矛盾和不平衡,又會在全省蔓延開來。”
微微一頓,穆新光沉聲總結:“這些呢,都是我剛才在下面,想到的一些實際操作上的困難。原則,我們肯定要講,但現實問題,我們也不能回避。”
“說來說去,這三種補償方式,似乎都走不太通。如何能既保證省里的主導權,又公道地補償興寧市的功勞,讓各方都滿意……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么兩全其美的法子,還請其他的領導和同志們各抒己見,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吧。”
會議室里陷入安靜,領導們心思各異。
這個時候講什么公道?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兩全其美和萬全之策?
省里就是要拿,縣里哪來那么多屁話?
官帽子不想要了?
給我就完事了!
“新光同志提的這幾個問題,是從落實上考慮的,非常實際!”
省長方清源開口打破沉默,他平靜地陳述道:“我們搞改革,既要講原則,也要尊重現實。不能只想著把企業拿上來,而不考慮地方的利益和情緒。竭澤而漁的事情,我們不能干。”
羅少康附和著點了點頭,接過了話頭:“這也正是我們與興寧方面談判時,感受到的主要難點。”
省政府班子的領導們,將問題拉回到了實際操作層面。
“不給興寧留股權,固然簡單,但今年省財政的情況,大家心里也都有數,拿不出東西來補償的。單靠未來的政策傾斜,又顯得空泛,難吶。”
一時間,會議室里的風向悄然發生了變化。
會議桌上的氣氛,在穆新光等省政府班子領導講話后,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都不說話了。
再辯論下去,那就是省委和政府打擂臺了。
最終,所有人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看向主位的省委書記金瑞澤身上——裁判,你來!
金瑞澤清了清嗓子,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總結道:“看來,大家的意見還是比較統一的。都是為了興科好,都是為了咱們奉省的經濟發展好。”
嗯,神他媽意見統一!
江振邦面無表情,但心中暗笑,又頗為感慨,這一把手是真不好當啊,睜眼說瞎話……
接著,一聲“小江同志!”把江振邦喚醒了,他轉頭望向金瑞澤,卻見對方正和藹地注視著自己。
金瑞澤微笑道:“小江同志,今天讓你來,就是想聽聽你們企業,聽聽你這個一手把興科帶出來的功臣,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你不要有顧慮,暢所欲言。”
一時間,整個會議室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江振邦身上。
終于點題了。
江振邦恍然大悟,坐直身體,問道:“那金書記,各位領導,我能先問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江振邦有點疑惑:“昨天省委辦公廳打電話,通知我參加的是深化國企改革專題工作會,只是讓我代表一線企業負責人出席,談一談興科改革經驗,沒說要商量興科上收方案。”
稍微點了一下,江振邦的表情更迷茫了:“現在,會議主題似乎突然變成興科的上收方案了。那為什么,我們興寧市的孫書記和劉市長都沒有來參加呢?”
江振邦生怕他們聽不懂,直白地解釋:“目前興科的股權還是歸屬于興寧市政府啊,屬于興寧市國資局,這個會,按理說應該讓他們也來的。”
“單獨讓我來,是不是不太合適啊?這個程序還是什么的…我總感覺,是不是哪里有問題呢?”
此言一出,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面對滿屋子的省領導,非但沒有半分緊張,反而先反問了一個程序上的問題。
這問題已經有點尖銳了!
這怎么能隨便問問題呢?
太不懂事了!誰讓你亂問的?
但年輕人嘛,就是這樣沒什么心機,直言不諱的!
江振邦必須演繹到位!
會議室內,一眾省委常委你看我,我看你!
省政府班子成員中,有少部分不太清楚真相的,聽江振邦這么一講,心里也有點納悶。
是啊,你們省委要是想談興科上收的事兒,干嘛只讓江振邦這個興科董事長來呢?
他也說了不算啊,應該讓興寧市的兩個主官來談嘛。
而且搞得這么興師動眾是想干啥?
直接讓少康省長一個人去和興寧市的主官、加上興科負責人,三方去慢慢談就夠了,特意開這個大會的目的何在?
疑惑之下,副省長們交頭接耳,互相交流著情報,三言兩語后,便徹底了然。
接著,他們看向常委班子的眼神,也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仿佛在說:還帶你們這么玩的?挺大個人了,你們害不害臊啊!
“……”
一眾常委紛紛坐蠟,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方清源也面色嚴肅,用余光瞥了一眼金瑞澤,對方表面依舊鎮定自若,估摸著心里實際已經沒招了吧?
現在搞成這樣,被問住了吧?怎么整?!
會場沉默了約莫有七八秒,江振邦似乎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氛圍的不太正常,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金書記,您讓我不要有顧慮我才講的,我沒說錯話吧?”
“……”
他不問還好,一問,現場更尷尬了!
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江振邦身旁坐著的是高源,他埋頭速記,眉頭緊皺,仿佛遇到了什么生僻字一樣,冥思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