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案組對江振邦第27次談話不歡而散。
但三天后的周天,江振邦也沒被留置調查,而是直接被放了出來,他是被集中談話的所有干部中最后一個被放的。
據說是因為在此期間,程奇那邊有了新突破,他交待了其他資金來源,有一部分是違規收商人禮金,打招呼為他人承攬項目,資金對上了,自然就不需要那些沒給程奇送過錢的干部無中生有的寫說明了。
這個結果基本在江振邦的預料之內,他當初的強硬可不是無腦莽,而是受到了某位大領導的委婉暗示,這件事就是他的投名狀。
當然,江振邦這么做也符合自身的利益。
任何事物,都會朝著阻力最小的方向運動,所以必須要斗爭。
‘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偉人的話,通俗易通又直指本質。
“江市長,這幾天委屈你了,都是為了工作,別往心里去。”
江振邦走出賓館,艷陽高照,王副組長親自相送,摟著江振邦的肩膀笑瞇瞇的,姿態熱情到好似二人是親兄弟一般,完全不復當初那副陰森森的臉色。
江振邦也笑呵呵地回應:“理解,怒目金剛,工作需要。哪天你們辦完案,可以到我們興寧的鄉鎮基層視察工作,我請各位領導吃烤全羊,再來點小海鮮,這時候的螃蟹也很肥了!”
王副組長挑眉笑:“我們這群鬼見愁別人避都來不及,你反倒好,主動要求我們去視察?”
“要視察,一定要視察,以后再來個回頭看,肅清**分子的余毒嘛。”
興寧市紀委書記李永奎,從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出來,滿面笑容地插入二人的聊天,隨后跟王副組長熱情握手。
“王副組長,辛苦了辛苦了!”
“不辛苦,都是為了工作。”
三人寒暄客套了兩句,江振邦抬頭望了一眼太陽,悠悠然地跟李永奎上了車。
“李書記親自開車來接,我受寵若驚啊!”
車子緩緩啟動,李永奎笑道:“你是大功臣,我接一趟算什么?不是你在前面頂著,這事兒就太他媽操蛋了!”
江振邦沉吟問:“姓程的又咬出誰了?”
“具體案情保密程度很高,我不清楚。”
江振邦微微點頭,琢磨著自己一會該去海灣市一趟,或者用別人的手機給相關領導打個電話,了解下具體情況。
他本來計劃要頂一個月,甚至做好二進宮打算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放出來了。要么是專案組內己方的這一派力量很給力,掌握了什么新證據;要么是程奇太差勁,自己扛不住,全說了出來。
李永奎仿佛猜到他想什么,壓低音量道:“案子可能還有變化,但你的事基本沒問題了,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問上面了,太敏感。”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沉下心來,靜靜等待。明天海灣市紀委的王副書記會來興寧,幫你消除影響。新來的張書記也要和你聊聊…老江,你今后可要走大運了!”
有付出,就有回報。
江振邦心中了然,他私下串聯部分基層干部,冒著被抓進笆籬子的風險硬扛了專案組十天,間接推進了程奇的案件發展,如今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了。就是不知道這獎賞的份量有多重啊……
車內安靜了幾秒。
空調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江振邦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長嘆一聲:“說實話,我有點想辭職了。”
李永奎眼皮一跳,驚疑不定:“別說氣話,你今年才51,正是奮斗的好年紀。我先送你回家休息,好好睡一覺,明天就不會這么想了。”
“不是說氣話,我是真覺得沒意思。”
江振邦頹然地爆了個粗口:“艸她媽的,混了半輩子,還是斗來斗去的,到最后沒人受益,全是受害者,我是看透了。”
“這點事兒算什么?老兄你好不容易撥開云霧見天明了,要挺得住,看的開!”
李永奎勸了一句,看他沒反應,猶豫了一下,說:“我聽說這次你大概會上副書記,而且眼下情況特殊,張書記黨政一肩挑,你即便擔任副書記,上面大概還會讓你臨時主持一段時間的市政府工作,履行市長職責。”
可江振邦好像是真的心累了,聽到要升官也不太開心,反而不滿道:“被軟禁十天也就算了,現在放了出來,卻讓我吃八品的俸祿,干七品的差事,你說我這是走了哪門子背字?!”
李永奎忍不住笑罵:“差不多得了!跟我你還裝什么啊?江大市長!”
江振邦不置可否:“這個爛攤子可不好收拾,九個常委空了三個,現在興寧人心惶惶,政府幾乎處于癱瘓狀態,我無人可用,拿什么主持工作?”
李永奎道:“明天張書記找你談話應該就是商量這件事,他畢竟也是空降下來的,肯定要尊重你的意見。”
很好,我上副書記,再推兩個自己人,至少有一個進常委班子的,這才像話嘛。
江振邦瞇起眼睛:“趙哲副市長和發改局孟啟辰,這兩個人你覺得怎么樣?”
李永奎不假思索道:“這兩個同志工作經驗豐富,在品行作風和廉潔自律方面沒聽到有什么問題,在程奇案上也表現出了堅定的政治立場,我支持。”
“你支持就好,回頭我讓他們多向你請教一下廉潔自律這方面的知識,李書記得教育好啊。”
李永奎含笑點頭:“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江振邦嗯了一聲,眼神望向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忽然道:“李書記,你在前面路口停下吧,我走回去。”
“這怎么能行呢。”
“沒事,這些天我在賓館里悶得很不舒服,正好散散心。”
李永奎見他堅持,也不好再勸:“那記得明天周一早點來單位,先和我見市紀委的王副書記。”
“記著呢。”
車子在路口穩穩停下。
江振邦下了車,目送著那輛車子匯入車流,消失在下一個拐角,然后他才拿起手機,給一個備注名為‘周書記’的人撥去了電話。
“領導…嗯,剛出來,沒啥事,就是跟您報個道。”
接通后,江振邦與其熱絡地攀談起來,周書記的嗓音低沉沙啞,語氣平靜地安撫兩句:“心里有沒有怨氣?”
“完全沒有!”江振邦笑道:“真金不怕火煉,感謝組織對我的考驗和提純!”
“這個心態就對啦,這十天就當休假了,多好啊,我想休息還休不成呢。”
隨后,周書記話題一轉:“你要跟新班長打好配合,盡快穩定局勢…老江,你年齡不小了,之前耽誤了幾年,對你也是個磨礪,你的能力無論市里還是省領導都是明白的,所以接下來你也要有做好獨當一面的準備啊。”
“…明白,時刻準備著,明白,感謝領導的關心和信任!”
江振邦在路邊通話了三分多鐘,待掛斷后,他終于克制不住情緒,握緊拳頭空中揮了一下。
“江副書記?江書記!領導你可給我了個驚喜啊!”
江振邦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心中有興奮,但更多的是悵然。
宦海浮沉三十載,51歲的他終于重新有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天線,得以東山再起,在仕途上邁出了困住自己多年的關鍵一步。
剛才這通電話的弦外之音很明顯,如無意外,他接任興寧市副書記只是開胃菜,年底就會被調到其他縣區,擔任縣長一職,只要不出岔子,一、兩年內,就會迅速升為縣委(區委)書記。
按照這個路子,要是走運的話,江振邦沒準能在地級市擔任個主官,最后以正廳級退休!
但如果不走運呢?
“我這一生,勾心斗角,如履薄冰…你說我能走到對岸嗎?保不齊哪天就成了下一個程奇。”
“有時候想想,這官當到多大才叫大啊?”
江振邦感慨萬千,沿著人行道慢慢走了一會,平復好心情,手機接連來電,都是些消息很靈通的同事和下屬,要給他擺宴接風,祝賀他大敗專案組歸來,同時側面打聽案情進展。
江振邦以休息為由婉拒,目前新一輪的禁酒令堪稱史上最嚴,而且眼下興寧的風波還沒過去,小心駛得萬年船。
處理好工作,江振邦最后又給老婆打了電話,說自己馬上到家。
被集中談話的事兒瞞不過家里,家里人都很擔心,江振邦被放出來,升職的事兒別人不告訴,肯定得第一時間跟他們說……
“老婆,你以后就是江書記的夫人了!”
老婆輕哼道:“我才不在乎什么書記不書記的,我只想做你夫人!什么時候到家?”
“馬上馬上!”
“滴~~”
這邊江振邦正膩膩歪歪的和愛人通著話,計劃著今天如何甜蜜一下,一聲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卻響徹路口。
江振邦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一輛載滿了貨物的半掛車正直直地沖向人行道,而在它的正前方,一個約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揀什么東西,對危險渾然不覺。
“寶寶!”
孩子的母親在后面發出凄厲的尖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
“小心!”
江振邦的身體比腦子轉得更快。
他心無雜念,來不及思索什么,幾乎是憑借本能扔下手機,快步沖上前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個小小的身影狠狠撞向遠處。
女孩翻跟頭滾開了,發出一聲驚恐的哭喊。
而江振邦本人,卻代替對方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得飛了起來。
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拋物線,然后重重落下。
劇烈的疼痛從身體的每一處傳來,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碎了。
視野開始模糊,周圍的驚呼聲、哭喊聲、汽車的鳴笛聲,都變得遙遠起來。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片萬里無云的藍天。
“這破車開得也太快了,我的新任命還沒下來呢…老婆,你恐怕做不成書記夫人了,只能做烈士遺孀了。”
江振邦很是后悔自己逞英雄的舉動,下一刻,意識陷入了混沌。
依稀間,他似乎聽到一個標準的女播音腔,沉重地朗誦著新聞稿:
【2025年9月7日,興寧市委常委、副市長江振邦同志,偶遇一起交通事故,在危急時刻,他奮不顧身,推開一名十歲女童英勇救人,自身不幸壯烈犧牲,年僅51歲。】
【江振邦同志對黨忠誠,胸懷大局,工作三十年來始終兢兢業業,勤政務實,勇挑重擔,積極為百姓排憂解難,更為興寧市的經濟發展和脫貧攻堅做出了突出貢獻……】
【江振邦同志廉潔奉公、秉公用權,清白做人、干凈做事,贏得群眾認可,用生命踐行了**人的初心和使命。追悼會當天,上萬民眾自發走上街頭為他送行。】
【9月10日,經奉省人民政府批準,評定江振邦同志為烈士,追授江振邦同志“奉省見義勇為英雄”稱號,追授江振邦同志“奉省優秀**員”稱號,給予江振邦同志追記個人一等功。9月13日,宣傳部授予江振邦同志“時代楷模”稱號,褒揚他用模范行動詮釋黨員一心為公、執政為民的高尚品格與人民至上的理念精神……】
以上內容,江振邦認為純粹是自己在手術臺前的瀕死幻想。
渾身都痛,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亂拼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江振邦費力地睜開眼睛,預想中醫院的白色天花板和消毒水味都沒有出現。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讓他陌生又熟悉的臥室,他正躺在床上。
江振邦轉動脖子,看向床頭柜。
那是一個紅色的塑料底座臺歷,上面用燙金的字體印著“1995”。翻開的頁面清晰地顯示著——7月10日,星期一。
屋內的光線是陽光從窗外縫里鉆進來的,清脆的蟬鳴穿透力很強,應該就趴在陽臺上。
這個時間,是江振邦剛剛大學畢業的那個21歲的夏天!
“老江,你今后可要走大運了!”
李永奎的猶然在耳邊響起,江振邦心臟狂跳,他掀開身上的薄被子,連鞋都來不及穿,幾步沖到書桌前,拿起桌上那面小小的圓鏡。
鏡子里的人,黑發濃密,臉龐棱角分明,雖然略帶一絲青澀,但雙眼中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茫然……
老江變成小江啦!!
“走大運,原來是這個大運嗎?”
雖然有些離奇,江振邦一時半會無法接受。
但以現在的情況理智分析,他感覺自己好像、大概,應該是……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