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攔路虎,話也是敲門磚。
一句話可以成事,同樣,一句話也可以壞事。
古往今來,案例不勝枚舉。那些青史留名之人,能競大業之人,其溝通能力,語言組織能力一定是非常優秀的。
江振邦過去年輕,不懂得語言藝術的奧妙,認為向比職位高的領導說好話就是在拍馬屁,心里很惡心,不愿做那般諂媚之徒。
結果他在這上面沒少吃虧,給一些領導留下了沉默寡言、缺乏情商的印象。
后來經過血與淚的磨煉,江振邦才造就了今天這般爐火純青的溝通技巧。
他不是在拍馬屁,他只是在通過言語照顧別人情緒。
別人聽了他的話,收獲了情緒價值,也會間接對他客氣熟絡起來,這極大降低了雙方的溝通成本,進一步拉近了關系。
這是雙贏!
周立偉就是例子,聽完江振邦的話,立刻拋出了橄欖枝。
“孩子工作安排了沒有…放心,以咱倆的關系,我肯定用心培養我大侄兒!”
江大鷹心中一動,但余光見兒子微微搖頭,不動聲色地說:“還沒安排呢,但以后肯定少不了你照顧。對了,這小子挺有想法,想跑遍全市,針對農業、工業等各方面搞個調研,你這當叔叔的要幫幫忙啊。”
周立偉愣了一下,問:“什么調研?”
“周叔,是這樣的,我準備以興寧為例,寫一篇關于縣域經濟發展研究的文章。這就需要我對本市的基本情況進行摸排,了解下哪些鄉鎮種了什么農作物,哪些地方發展了什么企業……”
江振邦進一步解釋道:“如果我能做好了這項調研,寫好這篇文章,那我以后無論是參加工作,還是進一步深造讀研,都有很大幫助。”
關于要撰寫什么‘興寧市未來十年發展戰略規劃研究的報告’這種事,就沒必要對外人說了,以現在江振邦的身份,確實容易讓別人笑掉大牙。
不給興寧出謀劃策,只說寫一篇研究縣域經濟的文章還算比較符合他的人設。
周立偉則面色一正,微微點頭:“好,你這個想法很好,我支持。說吧,你想讓我怎么幫你?”
“如果可以的話,您幫我開張介紹信就行。”
江振邦道:“我今天跟我爸來政府就是為了這事兒,林業局會給我開一張,如果您的土地管理局再給我開一張,我拿著兩張介紹信,更有說服力,基層干部也會更配合我的調研。”
“沒問題!”周立偉磕巴都沒打,痛快地答應下來:“上樓我就讓辦公室給你寫一張,你午飯前來取。”
“好嘞,謝謝周叔!”
眾人又在花園角落閑聊幾句,江大鷹向周立偉告別,轉身帶著一兒一女走進了西側樓的林業局。
此時這一層樓里到崗的人就五六個,其中一位年齡偏大些的是老江的副手,各自遙遙打個照面,江振邦以晚輩身份叫了聲叔叔便不再贅述。
“我去給你們泡茶。”
直到三人回到局長辦公室坐下,江悅拿起暖壺接熱水,父子倆單獨相處,江大鷹望著兒子,陷入沉默。
“江局長你這么看我干啥?”
江振邦明知故問,心知是自己與以往判若兩人的表現,讓老爸感到陌生了。
但此前江振邦一直在外地上學,畢業后才回家待了半個月,江大鷹平時忙于工作,父子倆交流很少,解釋為上學期間脫胎換骨了也能說得通。
“之前我一直覺得你性格內向,與其進體制內,不如做點生意更有前途,但現在看,你沒準比我更適合當官。”
江大鷹感慨地說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振邦:“你剛才的表現不錯,給周立偉拍的那幾句馬屁很到位。而且事以密成,這件事對外不要說寫規劃,只說調研。”
“不要翹尾巴,繼續保持吧,在領導和同事面前要做到花言巧語、春風拂面。他們反過來對你花言巧語,你就要謙虛謹慎,提高警惕了,在政府機關上班,你只有做到這兩點才有發展。”
江振邦提醒:“我現在還是無業游民呢。”
“別急,早晚的事。”
江大鷹一手撓了撓禿頂的腦門,一手抽出抽屜拿出了英雄牌鋼筆和一個新本子。
“把你的調研方案下來,我給你完善一下,咱們爺倆盡快搞定!”
江振邦說好,搬了張椅子坐到辦公桌前,剛拿起筆要寫字,卻想起什么,道:“爸你最好聯系一下市工商、統計、稅務、農業等部門,向他們要到本市今年的最新數據。”
“具體包括全市各鄉鎮街道的面積、人口數量、人均收入,還有工業產值的構成,我市每個行業有多少企業,以及企業的分布情況……”
江振邦解釋道:“有了這些宏觀數據做支撐,我的實地調研才能有的放矢,事半功倍,盡快完稿,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兩三個月都寫不完吶。”
江大鷹愣了一下,嗨的一聲:“這事兒你不說,我也要幫你要的,你先寫吧。”
嘴上這么說,江大鷹心里卻嘖了一下。兒子要不提醒,他還真忘了。
先拿數據,再做調研,這才是正經的工作流程嘛。
看兒子伏案書寫,江大鷹拿起桌上的座機電話,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電話很快接通。
“喂,老馬,我啊。”
江大鷹的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是這么個事兒……我們林業局準有個工作,需要你們提供一些數據……對對,就是今年最新的,各鄉人口、產值、人均收入那些,你看著給整理一份……行,午飯后我就派人過去取!謝了啊!”
江大鷹分別給工商、統計、稅務、農業四個部門的副局長們打了一個電話,就把事情敲定了。
江悅恰好端著暖壺進來,給父子倆的茶杯里續上熱水,茶葉在杯中翻滾。
“我讓人把林業數據也整出一份給你,再把介紹信開了。”
江大鷹卻起身走出了辦公室,兩分鐘后回來,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文件拍到桌子上,最上面的一張紙就是介紹信。
“數據那玩意兒別全信,底下報上來的東西水分大得很。”
江大鷹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吹了吹,叮囑兒子:“有的是坐在屋里拍腦袋想出來的,有些是為了完成任務瞎編的,一個指標,幾個部門之間對不上賬都很正常。”
江振邦點點頭,表示明白,繼續埋頭書寫調研方案。
這些官場上的門道,他非常清楚。
上面拍腦袋要數,基層只能閉眼睛給,上下一起瞎搞。
有些指標如果報了真實數據,導致排名落后了,那你就是不講政治,沒有大局意識,打回重報。
這就造成了明明是同一指標,各部門之間卻對不上賬的情況。
江振邦必須親自去走一遍,才能寫出詳實可靠的報告。
一家人圍著辦公桌,江振邦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江大鷹和江悅則在一旁,時不時地提出些建議,幫他完善措辭。
上午十點半,一份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的調研方案初稿終于完成。
去年,我國才正式接入國際互聯網,這時候電腦和打印機還是個稀罕玩意,別說縣政府了,海灣市都沒有。
但復印機在興寧市倒是有一臺,在興寧市府辦,也是個寶貝,還特別容易壞,更多情況是由專門的打字員,用打字機來打印文件,或者用油印機手工印。
所以,江悅只能拿著方案去市府辦跑一趟,復印一份。
“別動,我先備個份。”
江大鷹從旁邊一個上了鎖的鐵皮柜里拿出一臺海鷗相機,對著方案“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算是存了檔,然后才讓江悅拿著方案去復印。
“這相機不錯。”江振邦的視線落在相機上,“我下去調研肯定能用得上。”
江大鷹瞥了他一眼,把相機遞過去,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盒膠卷:“公家的,別弄壞了,這玩意兒精貴著呢。”
江振邦接過相機,掛在脖子上,感覺分量不輕。
他的視線又瞟向那個敞開的鐵皮柜,柜子深處,靜靜地躺著成條的香煙。
江振邦笑了起來:“那個也不錯,我雖然不抽,但下去調研肯定也能用到。”
江大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拿兩條吧,不許多拿。”他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兩條哪夠啊?你少抽點吧。”
柜子里約莫十多條煙,江振邦毫不客氣的拿了四條,一條中華,一條紅塔山,兩條云煙,又用桌上紙的報紙包好了。
這是硬通貨。
辦事的敲門磚,溝通的潤滑劑。
七八十年有個流行的順口溜:省中華,市塔山,一般干部硬牡丹。
到了九十年代,奉省縣一級的正科干部也能拿華子做口糧煙了,當然,抽者不買,買者不抽。
如果江振邦沒記錯的話,當下中華煙應該是320一條,紅塔山120,云煙是90。
“還是差點意思。”
江振邦搓了搓手指頭,對老爹笑道:“江局長,這份報告寫成了,也是你們林業局的工作成績。你多少得給我撥點經費吧?不說車要加油,我也要吃飯啊……”
“真是我欠你的,你就是來討債的小鬼兒!”
江大鷹嘆了口氣,從褲兜掏出鈔票,零零散散總共拿了三百塊。
“先用這些,不給再找我要,但記住了,每花一筆錢,你都給我記好賬,留好發票!”
“明白。”
上午十一點整,江悅拿著方案原件和復印件回來了。
“復印件不太清楚,姐你還是給我原件吧。”
“行,但你這就要走?去辦駕駛證嗎?”
“我先去周局長那邊取介紹信,一會再回來。”
江振邦背著單反相機,腋下夾著一條被報紙包裹中華煙,褲兜里揣著三百塊現金,手上拿著文件袋,里面裝著調研方案與林業局開好的介紹信,整個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樓。
江大鷹則拿著方案的復印件仔細端詳,琢磨著按此落實的難點,是否需要進一步潤色修改。
江悅則問:“你讓他自己去周局那?”
江大鷹頭也不抬:“帶著煙去的,這小子溜須拍馬的本事高的很,用不著我陪同。”
江悅笑道:“也是。”
“變化太大了!”江大鷹看了一會方案,忍不住感慨道:“你也看出來了吧?他之前就對興寧的農業和工業做了功課,不少情況我都不了解……你說你弟弟既然這么聰明,當初高考怎么就那么點分?沒像你一樣考個重本呢。”
江悅沉默了一下,略帶譏諷地笑:“其實他高一的時候一直是班里前五,自從被我媽帶著對你進行抓奸之后,分數才落了下來。”
江大鷹干咳一聲,有些惱怒:“你媽也是,那種事兒帶著孩子干什么……”
江悅翻了白眼,嚴肅道:“江局長,你以后最好省身克己、戒貪知足,清白做人,規矩做事,千萬不要因為你的問題,影響到我們姐弟倆的仕途!否則我倆帶著我媽第一時間去紀委聯名舉報你!”
“…閨女你開玩笑的是吧?”
江悅不假顏色:“說了多少次了,工作的時候稱呼職務!請叫我江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