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熟練地啟動引擎,三菱越野車發出低沉而有力的轟鳴,緩緩駛離了青陽分局肅穆的大院,匯入了街道的車流之中。
車內開著暖氣,與窗外冬日的嚴寒形成了兩個世界。
周康雙手穩穩地把著方向盤,目光注視著前方,開口問道:“恒哥,我們現在具體去哪里?”
目的地,章恒在下樓時就已經在腦海中規劃好了。
他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語氣肯定地說:“去案發地附近的井灣村,根據我們掌握的資料,那個村子有三個主要姓氏,顧姓是其中一個人口不少的大姓,家族脈絡在村里扎根很深。”
副駕上的鄧飛亮也轉過頭來,眼中帶著期盼:“恒哥,你說……那個藏了六年的家伙,會不會就是這個村里的人?”
章恒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眉,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腦海中快速過濾著相關信息,然后才緩緩搖頭,語氣帶著刑警特有的審慎:“暫時無法確定,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破案靠的是證據和線索,不是憑空猜測,等到了那里,深入了解情況之后再說。”
他坐直了身體,聲音清晰地向兩位搭檔闡述接下來的行動計劃:“我們爭取利用兩到三天的時間,把案發地周邊五公里范圍內,一共七個行政村,全部重新摸排一遍。”
“這次的重點,不再是泛泛地詢問,而是要精準聚焦在顧姓家族內部可能存在的‘姓氏變異’情況。”
“比如,有沒有顧姓男子做了上門女婿,子女隨了母姓;或者從小過繼給其他親戚、朋友,改了姓氏;再或者,因為歷史原因、家庭矛盾等,主動更改了姓氏的……這些情況,都可能讓一個流淌著顧姓血脈的人,從我們基于戶籍的常規排查中‘消失’。”
章恒條分縷析地說著他的想法,周康和鄧飛亮聽著,眼睛不由得一亮,幾乎同時在心中暗道:“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戶籍是靜態的,但人口流動和家族變遷是動態的,確實可能存在這種‘隱形’的顧家人!”
這個新的偵查思路,如同在迷霧中又點亮了一盞燈,讓兩人精神大為振奮。
周康更是感覺渾身充滿了干勁,腳下的油門都仿佛輕快了不少,車輛平穩地加速,朝著城郊的井灣村方向駛去。
時近傍晚,冬日的太陽早早地失去了熱度,變成一個懸掛在西邊天際的巨大、昏紅的火球,將天邊的云彩染成了橘紅與絳紫色。
蒼茫的暮色中,這輛掛著警牌的三菱越野車,帶著一路風塵,駛入了略顯靜謐的井灣村,不久之后,車子穩穩地停在了村部大樓前還算平整的水泥坪上。
村委辦公室里,幾個干部正準備收拾東西下班回家,看到突然出現的警車,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里都泛起了嘀咕:“不會又是來采血的吧?”
這幾天,公安局的人已經來過好幾撥,除了常規的走訪詢問,重點就是采集村里顧姓男子的血樣。
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這肯定是為了六年前那樁震動全縣的“三女童遇害案”。
雖然時間過去了六年,但那個案子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始終壓在附近幾個村子的心頭。
井灣村的村長也姓顧,是一位五十多歲、面容黝黑敦厚的漢子。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臉上擠出熱情而不失穩重的笑容,快步迎了出來:“警察同志,辛苦了!我是井灣村的村長,我也姓顧,這次來,有什么需要村里配合的,盡管說!”
章恒臉上也露出職業化的溫和笑容,熱情地伸出右手同他用力握了握,然后表明了身份和來意:“顧村長,你好,我們是縣局‘三女童案’專案組的,我是組長章恒,這次過來,主要還是為了那個案子,想向您和村里了解一些可能被忽略的情況。”
“外面天冷,快里面請,里面暖和!”顧村長連忙側身,熱情地邀請章恒三人進屋。
章恒他們也沒有客氣。北方的冬日傍晚,寒氣逼人,室外站一會兒就感覺手腳冰涼。
跟著顧村長走進村部辦公樓,一股混合著舊家具、茶葉和煤爐味道的暖氣撲面而來,確實讓人感覺舒服了不少。
鄧飛亮甚至摘下了厚厚的棉手套和警帽,長長舒了口氣。
顧村長很是周到,忙著就要去泡熱茶,還想端些瓜子、花生之類的零嘴過來。
章恒連忙婉拒:“顧村長,您太客氣了,不用忙活了。我們還是先聊正事要緊。”
但顧村長還是執意將盛著瓜子花生的果盤端了過來,放在中間的茶幾上,然后才在章恒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擺出認真傾聽的姿態:“章組長,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你盡管問,我們村委一定知無不言。”
辦公室里的其他幾個村干部和辦事員,看到又來了警察,也好奇地圍攏過來,或坐或站,都豎起了耳朵,想知道這次又要了解什么。
章恒坐直身體,目光誠懇地看著顧村長,開門見山地道:“顧村長,我們這次來,主要是想深入了解一個問題:你們村顧姓這一支,在最近這幾十年里,有沒有出現過以下幾種情況——比如,男丁過繼給外姓人家,隨之改了姓的;或者去外地做了上門女婿,子女隨了女方姓氏的;再或者,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比如非婚生子,孩子沒有登記在顧姓名下,或者本人后來主動改了姓氏的?”
擔心他們理解不夠透徹,章恒又用更直白的話補充了一句:“總而言之,就是最近幾十年,有沒有原本應該是顧姓的人,因為各種原因,現在姓了別的姓氏?”
這個問題顯然有些出乎顧村長和周圍村民的意料。
顧村長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皺起了眉頭,仿佛陷入了深沉的回憶之中,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打著。
辦公室里一時安靜下來,只能聽到爐子里煤塊輕微的噼啪聲。
良久,顧村長才緩緩地抬起頭,帶著幾分不確定的語氣說道:“這個……好像……沒有吧,據我所知,我們這一支顧姓,祖祖輩輩都在這村里,挺安土重遷的,好像沒聽說有誰改了姓的。”
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村委委員也附和道:“是啊,我也沒聽說過有這種情況。”
其他幾個人聞言,也紛紛跟著搖頭,表示沒有印象。
頓時,鄧飛亮和周康兩人臉上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明顯的失望神色。又一個村子,線索似乎又斷了。
章恒倒是神色如常,并沒有因為初步的否定回答而氣餒。
他顯得極有耐心,又引導性地提出了幾個更具體的問題,比如有沒有早年外出闖蕩、后來失去聯系的顧姓族人;有沒有和家里鬧翻、斷絕關系后不知所蹤的;或者村里有沒有一些來歷不明、但生活習慣或相貌特征與顧家人有些相似的外來戶等等。
他細致深入地詢問了大約二十分鐘,幾乎窮盡了各種可能性,確認從顧村長和在場村民這里確實無法獲得更多有效信息后,才禮貌地起身告辭。
“顧村長,各位,非常感謝你們的配合,耽誤大家下班時間了。”章恒再次同顧村長握手,語氣誠懇。
“哪里哪里,章組長太客氣了,配合警方破案是我們應該做的。”顧村長連忙說道,一直將章恒三人送到車邊。
章恒三人再次上車,離開井灣村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大地。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的燈火,像一顆顆散落在黑色絨布上的星星,點綴著寂靜的冬夜。
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電視的聲響,更反襯出鄉村夜晚的寧靜與一種難以言說的深沉。
依舊是周康開車。他一邊小心地駕駛車輛在昏暗的村道上行駛,一邊詢問道:“恒哥,我們接下來是回局里,還是……?”
章恒靠在座椅上,望著窗外掠過的點點燈火,開口道:“今天先回去吧,時間不早了,明天我們按計劃,去下一個村子。”
說來也怪,來井灣村之前,他心中還沒有特別明確的感覺。
但經過這番細致的詢問之后,他內心深處那種直覺反而變得清晰起來——兇手,很可能不是井灣村的人,也不是從井灣村走出去的人。
這個村子,似乎可以暫時從重點懷疑名單上后移了。
夜色中,車子在縣道上快速而平穩地行駛。
車內一片安靜,只有發動機低沉的運行聲和空調的出風聲。
章恒閉著眼睛,看似在閉目養神,但他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如同一個高速運行的處理器。
五公里范圍內,七個行政村。
兇手到底藏在哪個角落?
他原本屬于哪個村子?
如果他身上流著顧家的血,現在卻不姓顧,那他……又會姓什么?
李?王?張?還是某個并不常見的姓氏……
無數個問號和信息碎片在他腦海中碰撞、組合、又散開。
他知道,破案就像拼圖,現在他們只是找到了圖框和幾塊關鍵碎片,距離拼出完整的圖像,還差得遠。
……
第二天,陽光再次驅散了晨霧。
章恒在分局主持了一個簡短的晨會,將外地追查組的工作進展和留守人員的任務進行了再次明確和部署之后,便對著早已準備好的鄧飛亮和周康一招手:“走,我們再出去轉轉。”
兩人立刻精神抖擻地跟上,周康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問:“恒哥,今天我們重點去哪個村?”
章恒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語氣沉穩地說道:“雖然我們已經將協查通報正式發到了望寧區分局,要求他們下轄的各派出所對我們劃定的重點區域,特別是顧氏家族可能存在改姓的情況,進行深入的走訪調查,但是……”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了一些:“我心里還是有點不放心,基層派出所事務繁雜,排查的細致程度未必能達到我們的要求。有些關鍵的、細微的線索,可能只有在面對面的深入交流中,才能被激發出來。所以,我們必須親自去走一趟,用我們的眼睛去看,用我們的耳朵去聽。”
沒一會兒,三菱越野車再次駛出青陽分局,朝著望寧區的方向疾馳而去。
今天的第一站,是新豐村。
這也是五公里范圍內的七個行政村之一,村里以劉、李兩大姓為主,但也有幾十戶顧姓人家聚居,形成一個小群落。
當車子行駛進入新豐村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典型的北方鄉村冬日景象。
村頭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因為今天難得天氣晴好,陽光燦爛,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一絲云彩,十幾個老大媽正聚在一起,一邊享受著難得的冬日暖陽,一邊嘮著家常。
看到又有警車進村,大媽們的談話焦點立刻轉移了。
“快看,警察又來了!這都第幾趟了,我這幾天數都數不過來!”
“肯定還是為了那個天殺的案子!唉,那三個女娃娃,才那么點大,真是造孽啊!”
“這案子要是能破,那真是給咱們老百姓除了個大害,也告慰了那三個娃娃的在天之靈!”
“我看懸乎,都過去六年了,現場啥也沒留下,大海撈針一樣,哪有那么容易……”
“……”
在村民們的議論聲中,警車從這群曬太陽的大媽面前緩緩駛過,徑直開往了村委會。
章恒同樣找到了新豐村的劉村長,一番溝通后,將昨天在井灣村詢問的問題,又詳細地重復了一遍。
然而,結果依舊令人失望。
劉村長和聞訊趕來的幾位村里老人,仔細回憶后,都肯定地表示,新豐村的這幾十戶顧姓人家,歷來安分守己,聚族而居,近幾十年來,并沒有聽說誰家改了姓氏,也沒有男丁外出入贅改姓的情況。
鄧飛亮和周康的臉上,再次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失落。連續兩個村的否定答案,像兩盆冷水,澆熄了他們心頭的部分熱火。
但是,章恒的反應卻與昨天在井灣村時截然不同。
在踏入新豐村的地界,尤其是與劉村長等人交談之后,他內心深處那股玄妙的直覺,不僅沒有因為對方的否定而減弱,反而像被投入了氧氣的火苗,越來越強烈地躁動起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告訴他:兇手,很可能與這個村子有關!他即使不是這個村的常住人口,也必然與這個村里那幾十戶顧姓人家,存在著某種隱秘而深刻的關聯!
有了這樣強烈的直覺之后,章恒沒有再像昨天那樣詢問完畢就立刻離開。
他站起身來,對劉村長提出了一個新的請求:“劉村長,感謝您提供的信息,不知道您是否方便,陪我們在村里隨便走一走,看一看?我們想更直觀地感受一下村子的環境和布局。”
劉村長雖然有點搞不懂這位市里來的警官為什么突然提出要在村里轉轉,但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下來:
“沒問題!章組長,我帶你們轉轉,也正好給你們介紹一下我們新豐村的情況,我們村這幾年變化還是挺大的……”
于是,在劉村長的陪同和帶領下,章恒、鄧飛亮、周康三人,開始在新豐村里看似隨意地漫步起來。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章恒的目光卻銳利如鷹,不動聲色地掃過村里的每一條小巷、每一棟房屋、甚至每一個遇到的村民。
他知道,真相往往就隱藏在這些看似平常的細節之下,等待著有心人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