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安捧著熱氣騰騰的陶瓷茶杯,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看報的視線。
他注意到章恒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好奇,不由得放下茶杯,會心一笑。
別人或許還蒙在鼓里,他卻清楚得很——趙新翰挨板子的事,正式文件今天上午就會下達到所里。
年輕人嘛,有點好奇心再正常不過。
“小恒,都聽說了些什么。”他語氣溫和,帶著長輩的寬容。
章恒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剛才去開水房,聽幾個人在悄悄議論,說趙新翰被免職了,成了普通警察。”
蔣明安不慌不忙,輕輕吹開浮在杯口的茶葉,小啜一口,這才緩緩道,“嗯,確有此事。”
他放下茶杯,神色嚴肅了幾分:“案子雖然破了,還是限期破案,但總有人表現太失職,趙新翰就是其中之一,上面的板子打下來,他挨得最重,被免除一切職務,下放做社區民警。”
從師父這里得到證實,章恒心頭莫名一陣暢快,仿佛夏日里喝下冰水般通透。
只是……
整個上午,趙新翰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倒是那份紅頭文件如期而至,白紙黑字地貼在了宣傳欄上。
不到幾分鐘,宣傳欄前就圍滿了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興致勃勃地咀嚼著文件上的每一個字。
“趙新翰這下可栽大了,好好的教導員說沒就沒!”
“老趙怕是要哭暈在廁所,轉眼就成了片兒警!”
“你們說,以后見了他,是該叫老趙呢,還是趙警官呢。”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壓抑的笑聲,個個臉上寫滿幸災樂禍。
看來在所里,對趙新翰敢怒不敢言的人著實不少,如今終于可以一吐為快。
直到下午,趙新翰才終于露面。
章恒在走廊與他迎面相遇,心中不由一驚,這真是趙新翰嗎,一夜之間,竟像是蒼老了十歲。
他精神萎靡,鬢角竟透出幾分灰白,始終低垂著頭,往日那種領導派頭的精氣神蕩然無存。
他也看見了章恒,卻只是匆匆一瞥,便又埋下頭加快腳步,仿佛不愿與任何人有視線交流。
然而章恒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冷厲,雖然隱晦,卻如刀鋒般銳利。
章恒嘴角微揚,心中冷笑,看來這位前指導員,是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了。
“趙警官,親自上班啊!”章恒聲音清亮,帶著幾分戲謔。
趙新翰腳步一頓,卻終究沒有回頭,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快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很清楚今非昔比,此刻與任何人沖突都是不明智的。
事有湊巧,周康正從二樓下來,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可比章恒夸張得多,當即立正、敬禮,扯著大嗓門喊道,“趙警官好!警員周康,向您報到!”
這刻意為之的舉動,任誰都看得出來是在落井下石。
趙新翰豈能不知,此刻他心中除了悲涼,更多是壓抑的怒火,虎落平陽被犬欺,一朝失勢,什么阿貓阿狗都敢跳出來踩一腳。
忍!必須忍!
他裝作充耳不聞,低著頭匆匆上了二樓,身后傳來周康暢快的大笑聲。
“怎么樣,章恒,剛才爽不爽!”周康搭著章恒的肩膀,眉飛色舞。
章恒失笑,“爽不爽你自己不知道,晚上我請客,來不來?”
“必須來啊!”
“你不是說要戒酒,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嗎。”
“貧僧法號‘倒滿’。”周康雙手合十,故作莊嚴,“出家人以瓷杯為懷,醉過,醉過。”
他那滑稽模樣,逗得章恒忍俊不禁。
榮獲三等功、提前轉正,又得了三千元獎金,于情于理都該表示表示。
章恒特意邀請所里的年輕同事聚餐,燒烤配啤酒最是相宜。
至于陳成興等老資歷,他也一一禮貌邀請,所長倒是爽快地答應了。
下午臨近下班,章恒從外頭回來——剛去訂好了包廂,點好了菜,備足了酒水,地點離派出所不遠,步行只需幾分鐘。
沒想到剛進大門,又撞見了趙新翰。對方夾著個公文包,依舊低著頭,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章恒嘴角再次揚起那抹戲謔的弧度,故意提高音量:“老趙,親自下班啊!”
上午還客氣地叫“趙警官”,下午就變成了“老趙”。
趙新翰抬頭瞪了章恒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加快腳步消失在門外。
晚上的包廂里熱鬧非凡。
所里二十多人基本到齊,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章恒成了重點“照顧”對象,喝得最多,沒有兩斤,少說也有一斤半下肚。
奇怪的是,這么多白酒灌下去,他竟毫無醉意,頭腦清醒得仿佛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倒是蔣明安看得心疼,一個勁地勸大家別再灌他,后來索性要替愛徒擋酒。
陳成興看向章恒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欣賞。
這年輕人處事周到,接人待物滴水不漏,酒量還如此驚人,天生就是吃體制這碗飯的。
如此良才,紅旗所這座小廟怕是留不住他多久了。
考慮到次日還要工作,九點多便散了場。
章恒結賬時暗自咂舌——兩大桌豐盛酒菜,竟只花了六百多。
這要放在二十年后,沒有三千塊根本下不來。
今夜月朗星稀,微風拂面。章恒沿著街邊步行回家。
走到半路,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掏出一看,屏幕上跳躍著兩個字——“哥們”。
繼承了原主全部記憶的章恒,看到這兩個字的瞬間,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原主從小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鐵哥們,一個村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