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在夜色中平穩行駛,引擎低沉的聲音如同催眠曲。
胡志華與章恒同乘一輛車,也坐在后排,就在章恒的旁邊。
車廂內光線昏暗,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路燈在章恒年輕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胡志華忍不住又側頭看了一眼身旁正閉目養神的章恒,心中贊許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此刻,他的心情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瀾起伏,極不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一直到現在,他都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置身于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那樁當初震驚全省、線索寥寥、如同巨石般壓在全省刑偵戰線心頭整整十二年,讓無數老刑偵折戟沉沙的“青石鎮滅門懸案”,就這么……被破了?
而且是以這樣一種雷霆萬鈞、勢如破竹的方式!難以置信!簡直如同天方夜譚!
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幾乎要顛覆認知的是!
他們帶著完備的手續,興沖沖地趕來接人,對方卻態度強硬,寸步不讓,擺明了要分一杯羹。
而章恒一來,甚至連市局的大門都沒正式進,僅僅是一場酒局,情況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驚天逆轉!
尤其是當他看到,之前還帶著官腔和算計的孫副局長,最后竟然和章恒勾肩搭背、一口一個“兄弟”地叫著,兩人關系好得仿佛能穿同一條褲子,熱情豪爽得像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他就更加覺得眼前的一切充滿了荒誕而又真實的戲劇性。
但他心中無比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
兩名重要的嫌疑人,此刻就戴著手銬,分別坐在后面那兩輛警車里,正被他們連夜押解回白云市。
巨大的好奇如同貓爪般撓著他的心:小章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僅在極短時間內鎖定了遠在江北省的嫌疑人,成功實施了抓捕,更是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讓那位精明的孫副局長態度發生巨變,甚至將他奉為上賓,視為知己!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呼吸平穩、仿佛只是在小憩的章恒,最終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休息。
他明白,帶回嫌疑人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一場與罪犯心理和意志正面交鋒的硬仗——審訊,在等待著他們。必須養精蓄銳。
夜色如墨,漸漸被東方天際泛起的一絲微光稀釋。
當三輛風塵仆仆的警車,披著破曉前最深的寒意和秋晨的涼露,穩穩地駛入青陽分局大院時,辦公樓前已是燈火通明。
分局局長葉青山,親自帶著幾位核心局領導,以及主要科室的負責人,已經在那里等候。
盡管此刻天色尚未大亮,晨曦僅僅在天邊勾勒出一縷纖細的魚肚白,清冷的空氣中還帶著深夜的寒意,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絲毫倦容,只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來了!他們回來了!”
不知道是誰壓低聲音喊了一句,帶著激動。
瞬間,所有等待者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大院入口,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那三輛緩緩駛入、帶著遠征歸來的疲憊與榮耀的警車上。
車子平穩地停在眾人面前。
車門打開,一行人陸續下車。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兩名戴著手銬、神情萎靡、被左右兩名身材高大的刑警牢牢控制著的嫌疑人。
他們的出現,仿佛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沉重時代的結束。
章恒、胡志華等人也快步下車。
看到以葉局為首的領導們竟然親自在凌晨的寒風中迎接,眾人不禁心頭一熱,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身為刑偵大隊長,胡志華更是挺直了腰板,盡管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聲音卻洪亮有力,充滿了完成重大使命后的成就感和振奮:“葉局!各位領導!奉命前往江北省,成功將兩名‘青石鎮12.22特大殺人案’重要嫌疑人王某、趙某順利帶回!請您指示!”
葉青山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笑容,他向前緊走兩步,主動伸出雙手,與凱旋的隊員們一一用力握手,聲音帶著發自內心的贊許:“辛苦了!辛苦了!同志們,干得漂亮!你們都是好樣的!”
當他走到章恒面前時,握手的時間明顯更長了一些,他甚至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地、卻充滿力量地拍了拍章恒的肩膀,目光中充滿了激賞和感慨:“小章,好樣的!你這次,可是給了我們所有人一個天大的驚喜啊!我是真的沒想到,這塊壓了我們十二年的大石頭,竟然被你……這么快就搬開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說實話,章恒的內心深處,對葉青山此前在分配問題上的不作為,又故意不參加自己的婚禮,心里是埋著一根刺的,那根刺尚未拔出,依然隱隱作痛。
但此刻,他看著葉青山那似乎發自內心的喜悅和贊賞,不像是在眾人面前裝模作樣,便也將那份復雜的情緒暫時壓下,臉上露出一貫的謙遜表情,微微欠身道:“葉局過獎了,案子能破,是專案組全體同志共同努力、并肩作戰的結果,更是離不開您和局黨委的全力支持,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分內之事。”
葉青山似乎心情極佳,又拉著章恒連說了好幾句話,內容無外乎是夸獎和勉勵,眼神中的滿意幾乎要溢出來。
然后,他收斂笑容,恢復了一局之長的威嚴,大手一揮,指令清晰地下達:“預審科的同志,已經全部就位,做好了準備!馬上對兩名嫌疑人,分開進行突審!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聽到他們的口供!”
盡管朝陽還未完全躍出地平線,但青陽分局內部,已經如同上緊了發條的精密儀器,高速運轉起來。
辦公樓內,燈火通明,走廊里總能見到一道道或匆忙、或專注的身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戰告捷后乘勝追擊的緊張與興奮。
分開審訊立即在特定的審訊室里同步進行。
經驗豐富的預審科骨干主導問話,章恒作為案件突破的核心功臣,也在其中一個審訊室隔壁的觀察室,隔著單向玻璃,靜靜地觀察著,聆聽著。
審訊過程,比預想的還要順利。
或許是因為遠在江北省的同伙落網,打破了他們最后的僥幸心理;或許是因為警方出示的部分鐵證,已經讓他們無從辯駁。
在預審民警強大的心理攻勢和環環相扣的追問下,兩人的心理防線迅速土崩瓦解,如同被沖垮的堤壩,開始一五一十地交代十二年前那個血腥夜晚的罪行。
據他們交代,在1990年12月,他們一共六人(以王某軍和王某劍兄弟為首),流竄至經濟更為發達的江南省,目的就是“干一票大的”,弄一筆巨款回家過年。
起初,他們確實物色了一個目標,準備了繩索、砍刀等工具,意圖實施綁架勒索。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動手前,在大街上因為形跡可疑,被巡邏的警察盤問并帶回派出所。
雖然警察發現了他們攜帶的繩子和砍刀,但由于他們尚未實施犯罪,且矢口否認作案意圖,警方在當時的技術和偵查條件下,未能深挖出更多線索。
在經過24小時的詢問和登記后,只能將他們釋放。
經過這番驚嚇,團伙中兩名膽子較小的成員萌生退意,提前返回了江北省老家。最終,只剩下王某軍兄弟在內的四人,決定鋌而走險。
他們不甘心空手而歸,經過多次踩點,最終盯上了青石鎮著名的富裕戶——木材廠老板丁某。
尤其是看到丁家居住的獨棟別墅,氣派非凡,更是讓他們覺得找到了“天賜良機”。
1990年12月22日晚上十點多鐘,四人攜帶兇器,利用夜色掩護,潛入了丁家別墅,并迅速控制了別墅內的丁某及其家人。
起初,他們只是為了求財。但在翻箱倒柜之后,只找到了三千多塊錢現金。這筆錢在1990年雖不算小數目,但遠遠低于他們對一個“富豪”的預期。
求財心切,進而演變成了喪心病狂的逼問。
為了逼迫丁某交出更多隱藏的財物,他們開始用刀子在丁某及其家人身上殘忍地捅刺。
場面逐漸失控,理智被瘋狂吞噬,單純的搶劫,徹底演變成了一場令人發指的虐殺!
據嫌疑人供述,他們先后在丁家六口人身上,共計捅刺了超過兩百刀! 其行徑之殘忍,令人發指!
至此,籠罩在“青石鎮滅門案”上空長達十二年之久的厚重迷霧,被徹底驅散!案情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
上午九點多鐘,青陽分局的大會議室內,召開了隆重而簡短的案情總結通報會。
市局局長黃建喜等主要領導,特地從市里趕了過來,親自出席。
黃局長坐在主位上,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眉宇間是揚眉吐氣的暢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看起來都年輕了好幾歲。
他看向章恒的眼神,已經與以往完全不同,里面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賞識、欣慰和極大的滿意。這種來自最高領導的青睞,讓在場不少中層干部心中暗自羨慕,甚至有些酸澀。
輪到黃局長做壓軸發言時,他聲音洪亮,情緒激昂,多次提到并高度贊揚了章恒在此案中的卓越貢獻,并且,他再次提到了那個讓所有刑警都心潮澎湃的承諾:
“同志們!‘青石鎮12.22特大殺人案’,到這里,基本可以宣告,成功偵破了!”他用力一揮手,斬釘截鐵,“盡管目前還有兩名主要嫌疑人王某軍、王某劍在逃,尚未歸案!但這已經不影響本案被成功偵破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章恒身上,充滿了激賞:“章恒同志,在這次案件的偵破過程中,表現出了超凡的洞察力、堅韌的意志力和卓越的指揮才能,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驚喜,為我們白云市公安系統,立下了赫赫戰功!我在這里,再次鄭重承諾,市局黨委,將竭盡全力,向上級部門為章恒同志,申報個人一等功!”
個人一等功!
臺下響起一陣低低的驚呼和騷動。
當初黃局長在案情分析會上提出這個可能性時,不少人還以為是領導為了鼓舞士氣畫的“大餅”。
現在看來,這竟然是實打實的真話!是要動真格的!
有人由衷地為章恒感到高興,投去羨慕和敬佩的目光;也有人心中難免泛酸,感慨命運和能力的差距。
而章恒本人,坐在臺下,聽到“個人一等功”這五個字時,內心也是激蕩不已,難以平靜。
個人一等功!這是多么崇高、多么沉重的榮譽!很多同行,終其一生,能獲得一次個人三等功已屬不易,而自己,參加工作不久,就可能榮獲一等功!
一等功啊!
他努力深呼吸,強迫自己保持表面的鎮定,不讓內心的狂喜過于外露。但在振奮與榮耀感沖擊的同時,章恒的頭腦依然保持著難得的清醒。
他清楚地知道,還有兩名雙手沾滿鮮血的主犯在逃,尚未歸案! 必須盡快將他們抓捕回來,才能算是對此案有一個真正圓滿的交代,才能告慰那六位慘死的冤魂!
就在青陽分局這邊沉浸在案件告破的喜悅與慶功的氛圍中時,數百公里之外的江北省,某縣公安局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孫副局長此刻已經徹底酒醒了。
他坐在辦公室里,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宿醉帶來的頭痛一陣陣襲來。記憶如同斷片的錄像帶,努力地拼接、回溯……昨晚……好像是和江南省那邊過來辦案的警察喝酒……那個年輕的組長,叫章恒……
好像……似乎……我……我答應了章恒,那兩名好不容易抓到的、牽扯到驚天大案的犯罪嫌疑人……交給他們帶走了?!
不是吧!我難道真的答應了?!嫌疑人他們真的已經連夜帶走了嗎?!
想到這里,孫副局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徹底清醒,哪里還能坐得住!
他“嚯”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也顧不上頭疼了,馬上急急忙忙、火急火燎地第一時間就將親自參與昨晚行動的梁德軍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德軍同志!”孫副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急切,眼睛緊緊盯著梁德軍,“你……你老實告訴我,我們抓回來的那兩位……那兩位嫌疑人呢,他們現在人在哪里,是不是還在我們的滯留室里?!”
看到孫副局這副模樣,梁德軍在心里長長地、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非常明白,孫副局現在是酒醒了,人也完全清醒了,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悔了。
我的孫局唉……現在才想起來問,已經太遲了啊!
人家白云市局的人,連夜就已經把人和相關案卷材料,全部帶走了!現在估計都快到地方了!您這后悔藥……沒處買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