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恒很快便自嘲般地笑著搖了搖頭,將這個荒謬的念頭從腦海中驅散。
這怎么可能呢?
簡直是天方夜譚。
一個是高高在上、背景深厚的空降市委書記,省委常委。一個是自幼被收養、在普通家庭長大的普通女孩。
兩人的世界如同平行線,八竿子都打不著。
僅僅因為驚鴻一瞥下那幾分模糊的神似就產生聯想,未免太過草率和異想天開,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都能扯上關系不成?
然而,這個念頭雖然被理智壓下,卻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開了圈圈漣漪。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蘇汐,想起她偶爾凝望窗外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迷茫與渴望。
盡管蘇汐表面上總是云淡風輕地說“沒關系”、“隨緣”,但作為與她朝夕相處、心意相通的丈夫,章恒非常清楚,在她內心深處,始終埋藏著一份對血脈根源的深深渴望,一份想要知道“我從哪里來”的執念。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完全表達,卻能在夜深人靜時,從她輕蹙的眉宇間、從她摩挲舊物時失神的瞬間悄然流露的情感。
既然感受到了,那就要幫她一把!
章恒握了握方向盤,目光變得堅定。必須努力去試一試,哪怕希望渺茫得像大海撈針,但萬一……萬一奇跡發生了呢?至少,將來不會留下遺憾。
接下來的幾天,局里上上下下不少人仍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新書記高長河的背景、施政風格乃至一些真偽難辨的軼事,但章恒卻刻意屏蔽了這些喧囂,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幫蘇汐尋找親生父母這件私事上。
他利用工作間隙和調休時間,根據養父蘇大軍提供的那些年代久遠、支離破碎的線索——比如當年發現蘇汐的大致區域、包裹她的襁布料子等等——開著那輛嶄新并且性能可靠的三菱警車,像一頭執著的老獵犬,開始了漫長而細致的走訪調查。
他跑遍了疑似區域的街道居委會、派出所的老舊檔案室,尋訪那些可能知情的老住戶。
然而,時光荏苒,物是人非。
當年的平房區早已被高樓大廈取代,許多老鄰居要么搬去了外地聯系不上,要么已經不幸離世。
線索一條條斷掉,希望一次次變得渺茫,調查的難度遠超他的預期,仿佛在迷霧中摸索,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
就在章恒全身心撲在為蘇汐尋親這件事上時,白云市的另一隅,一起震動全市的大案,在看似平靜的湖面下轟然爆發。
地點在白云市的青山區。
這里因擁有風景秀麗的青山湖而聞名,湖面開闊,煙波浩渺,無論是水域面積還是淡水儲量,在全國都能排進前二十,是市民休閑游玩的重要場所,也承載著周邊區域的漁業和生態功能。
幾天前,市政部門組織的清淤工程正在湖邊緊張進行。
巨大的挖掘機揮舞著鋼鐵長臂,從湖底深處撈起一鏟鏟散發著腥味的黑色淤泥。
工人們忙碌地將淤泥攤開、晾曬。
突然,一臺挖掘機的鏟斗帶出了一個被厚重水草和淤泥緊緊纏繞、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型包裹物。
那東西外面纏著破舊的、幾乎已看不出原色的漁網,沉甸甸的。
起初,工人們還以為是誰丟棄的垃圾包,或者是包裹著建筑廢料,并未太過在意。
有人好奇,用鐵鍬扒拉了幾下,漁網的縫隙中露出了幾塊棱角分明的大石頭,還有一些顏色晦暗、質地不明的衣服布料。
“咦?這里面好像還有骨頭……”一個眼尖的工人嘀咕道。
起初,眾人以為是豬骨、牛骨之類的動物殘骸,在湖邊作業,偶爾挖到些動物骨頭并不稀奇。
但當有人用鐵鍬小心翼翼地將表層的淤泥和雜物撥開,更清晰地露出漁網內的景象時,四周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驚恐的騷動!
陽光照射下,那漁網的網格之間,赫然顯現出一顆已經徹底白骨化的人類頭顱!
空洞的眼窩仿佛正無聲地凝視著天空,森白的顱骨與黑色的淤泥、綠色的水草形成刺目的對比!
“啊——!人頭!!”
“報警!快報警!!”
尖叫聲、慌亂奔跑的腳步聲打破了湖區的寧靜,恐慌像瘟疫般在工地上蔓延開來。
接到報警后,青山區刑偵大隊迅速出動。
大隊長鄧磊親自帶隊,數輛警車拉著刺耳的警笛,風馳電掣般趕到現場。
刺眼的藍紅警燈劃破了青山湖午后的寧靜,現場迅速被警戒線層層封鎖,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而肅殺。
經過隨行法醫的初步辨認,確認漁網內的骨骼確屬人類無疑。
案情性質瞬間升級,變得極其重大!
包括那個承載著罪惡與秘密的漁網包裹在內,所有相關物證都被小心翼翼地提取、編號、裝袋,迅速運回了青山分局技術中隊。
在分局燈火通明的解剖室和物證處理室內,技術人員屏息凝神,開始了細致入微的清理和檢驗工作。
他們用軟毛刷和清水,一點點沖洗掉附著在骨骼和衣物上的厚重淤泥,仿佛在揭開一層層掩蓋真相的歷史面紗。
當所有物品被清理干凈后,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愈發令人心悸:漁網內,除了那些總重高達160斤、用于沉尸的石頭之外,便是死者的衣物——一件磨損嚴重的深色外套、一條普通的化纖長褲,以及一件手織的、已經變形的毛衣和同樣質地的毛褲。
法醫室內,戴著口罩和手套的法醫們神情專注,將所有骸骨按照人體解剖學位置一一拼接起來。
當一副基本完整的人類骨架呈現在不銹鋼解剖臺上時,一股無形的寒意彌漫在空氣中,經確認,這些骸骨屬于同一個人。
根據骨骼的形態特征、骨垢愈合情況以及骨盆結構等專業指標進行測算,法醫給出了死者的初步畫像:男性,年齡大約在45歲左右,身高約165厘米,體重約70公斤。
其骨骼顯示,上身較為粗壯發達,而下身相對普通,這一特征與當地長期從事劃船、撒網等勞作的漁民生理特征高度吻合。
然而,隨著檢驗的深入,第一個巨大的、令人費解的謎團出現了——法醫對每一塊骨骼進行了反復檢查,甚至動用了高倍放大鏡和特殊光源,卻驚愕地發現,骨骼上沒有任何明顯的、由銳器(如刀、斧)或鈍器(如錘、棍)造成的砍傷、刺傷或粉碎性骨折痕跡。
連死者的衣物上,除了正常磨損和淤泥沾染外,也沒有發現任何利刃割裂或猛烈拉扯破損的跡象。
死因是什么呢?
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此刻卻成了橫亙在所有人面前的第一個難關。
既非利器致命,也非鈍器重擊,難道他是自然死亡后被拋尸嗎?這顯然不符合常理,詭異的陰影開始籠罩在案件之上。
緊接著,第二個巨大的矛盾接踵而至——
死亡時間???
骸骨已經完全白骨化,軟組織蕩然無存,通常達到這種程度,在湖水這種復雜環境中,至少需要數年,甚至可能長達十年以上的時間。
但是!與骨骼的“古老”狀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死者的衣物,雖然陳舊臟污,但纖維強度尚可,像是近些年才被丟棄入水的。
是死得太久,還是“死而復生”?
這種骨骼與衣物**程度之間的嚴重不符,讓青山分局的技術人員和偵查員們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糾結之中。
最終,經過反復權衡和討論,專案組初步決定,以相對更穩定的骨骼**程度為主要依據,將死亡時間推斷在一個相對寬泛的范圍內:1年以上,10年以內。
在對死者遺物的進一步檢查中,線索依舊少得可憐。
除了那身衣物,只在褲袋里找到了一個廉價的、印著模糊廣告圖案的塑料打火機。
他身穿毛衣毛褲,這強烈暗示其遇害時間應該在氣溫較低的冬季。
外套的袖口處,有幾個被煙頭燙出的小洞,警方據此推斷,死者生前生活層次可能不高,生活習慣較為隨意,甚至很可能是一個無人管束、獨自生活的單身漢。
為了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青山分局的民警們展現了極大的耐心和毅力。
他們甚至調來了細密的鐵篩子,如同考古發掘一般,對發現包裹現場周圍三十多平米的湖底淤泥進行了仔細的過濾。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他們的褲腿,淤泥弄臟了他們的警服,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找到了一顆孤零零的牙齒。
經過法醫比對,這顆牙齒恰好與死者顱骨上缺失的一顆臼齒完全吻合。
這雖然進一步確認了骸骨的身份,但對于解開死者身份和死因之謎,卻毫無幫助。
線索,至此徹底中斷……
死者身份不明,像一團迷霧;死亡時間模糊,介于1到10年之間;作案動機更是無從談起。
這是建國以來,白云市有記錄的第一起情節如此離奇、線索如此匱乏的“白骨拋尸案”,專案組從一開始就仿佛陷入了一個無形的泥沼,舉步維艱,前景黯淡。
面對命案,尤其是這種性質惡劣、社會影響巨大的命案,警方面臨的壓力往往是空前的。
更何況,這還是白云市歷史上首例備受矚目的白骨拋尸案。
消息層層上報,很快擺在了白云市警察局局長黃建喜的案頭。
黃建喜親自作出批示,要求“集中力量,全力偵破,消除影響”,對此案給予了特別重視。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乎每天都親自驅車前往青山分局,坐鎮指揮,過問偵破進展,會議室里的煙灰缸總是堆滿了煙蒂。
看得出來,作為白云市的警察一哥,黃建喜肩上承受著來自上級和社會輿論的雙重壓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這起案子能盡快取得突破,告慰亡靈,穩定民心。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幾天時間一晃而過,案件的偵破工作完全陷入了僵局。
所有的已知線索都仿佛走到了盡頭,調查方向模糊不清,專案組成員們雖然疲憊奔波,卻收效甚微,一種無力感和焦躁情緒開始在團隊中隱隱蔓延。
今天上午,一個意想不到的插曲,讓本已沉重的壓力驟然升級。
不知道是通過什么渠道知曉了這樁案子,新上任的市委書記高長河,竟然親自將黃建喜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寬大整潔的市委辦公室里,高長河書記沒有過多寒暄,直接詢問起了這起青山湖白骨拋尸案。
他語氣平和,但目光銳利,透著對政法機關能力的審視。
高書記明確指示:“此案影響惡劣,關乎群眾安全感,必須偵破!” 他甚至直接詢問黃建喜,需要多久才能給市民一個交代。
面對這位剛剛上任、背景深厚且是省委常委的頂頭上司,黃建喜感覺后背瞬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內心掙扎,很想說需要兩個月、三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來謹慎偵查,但他更清楚,將時間說得過長,會顯得公安系統無能,可能給新書記留下不良印象;可若說得太短,又完全是給自己挖坑,根本不可能完成。
在巨大的壓力下,黃建喜幾乎是麻著膽子,硬著頭皮,說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毫無把握的期限:“高書記,我們……保證在一個月內,一定偵破此案!”
說出“一個月”這三個字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在抽搐。
說實話,對于這個線索幾近于無的陳年積案,一個月的期限,他內心沒有任何信心。
但這已經是他在那種情境下,所能給出的最極限的承諾了。
離開市委書記辦公室那棟威嚴的大樓,坐進自己的專車時,黃建喜才發現,自己貼身的襯衫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一片,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連忙抽出紙巾,有些狼狽地輕輕擦拭著額頭和脖頸。
司機透過后視鏡,小心地詢問道:“黃局,現在是回局里嗎?”
黃建喜無力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不,去青山分局!”
司機沒有再多問,熟練地啟動車子,平穩地駛向青山區方向。
作為黃建喜的專職司機,他非常清楚,這段時間以來,領導的心神幾乎全被這個案子占據了,每天往返青山分局已成常態。
車子再次駛入青山分局大院。
很快,黃建喜便坐在了刑偵大隊那間煙霧繚繞、氣氛壓抑的會議室里,聽取最新的、卻依然是毫無進展的案情匯報。
情況依舊不容樂觀,甚至可以說是徹底陷入了僵局。
每一個匯報的偵查員聲音都低沉而干澀,仿佛每說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
盡管深知下面的刑警們已經連續奮戰、壓力巨大,黃建喜還是不得不面色凝重地宣布了那個如同巨石壓頂的消息:新上任的高長河書記親自關注此案,下了死命令必須偵破!而他本人,也在高書記面前立下了軍令狀——一個月內,必定偵破此案!
“一個月……”
這個詞像一塊千斤巨石,猛地砸進了沉悶的會議室,激起了無聲的驚濤駭浪。
頓時,會議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在座的每一位專案組成員,從分局領導到普通偵查員,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驟然降臨、幾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異常嚴肅,眉頭緊鎖。
尤其是身為刑偵大隊長、具體負責此案偵破的鄧磊,更是臉色嚴肅,嘴唇緊抿,一股無形的、焦灼的壓力仿佛化為了實質,沉重地籠罩在他的周身,讓旁邊的同事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這次會議之后,由市局牽頭、青山分局為主的更高規格的專案組迅速宣布成立,各項資源進一步向此案傾斜。
所有專案組成員都心知肚明,這案子就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證據少得可憐,時間又緊得嚇人。
對于能否在一個月內破案,任何人都沒有一點底,包括經驗豐富的鄧磊,以及青山分局的一把手楊建,心中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深深的憂慮。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因為新市委書記的親自過問和黃局那不容置疑的軍令狀,所有偵查員都被逼到了絕境,只能憋足了一口氣,準備拼死一搏。
但破案光靠一股子狠勁和決心是遠遠不夠的。
時間不等人,又幾天在緊張的排查和徒勞的奔波中迅速流逝,案情的僵局依然沒有被打破,仿佛有一堵無形的墻,擋住了所有前進的道路。
黃建喜再一次來到了青山分局。
在聽取完依舊是“暫無突破性進展”的案情匯報后,他的臉色已經不僅僅是嚴肅,而是隱隱透出了幾分難看。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黃局身上散發出的低氣壓,讓鄧磊等專案組核心成員額頭上幾乎要冒出冷汗,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難熬的沉默在會議室里持續蔓延,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良久之后,黃建喜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用手指關節輕輕敲了敲桌面,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臨時將章恒調過來!加入專案組,擔任副組長!”
此言一出,會議室里不少人暗暗心驚,面面相覷。
一過來就直接擔任專案組副組長?!
這個任命不可謂不重磅。還有一些對章恒其人不甚了解的青山分局干警,則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章恒……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