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薇悄悄從人群中離開,莊懷序跟上她,走到了另一條街上。
小桃很有分寸地跟隨在后方兩三米的位置,絕不打擾。
這會兒百姓大都去河邊瞻仰圣人,這條街不臨河,所以此刻人不多,只余幾個孩童追逐著跑過青石板路,笑聲清脆,還有一個老丈不緊不慢地收著茶攤,碗碟磕碰,叮當作響。
她聽見莊懷序閑聊般開口:“你好像對圣人出巡不感興趣。”
這話又直擊她心中要處,越不想聊什么他越問,但仔細想想,自己的行徑的確令人不解,莊懷序奇怪也正常。
幼薇捏著帕子,故作輕松:“面見圣人的機會多著,何必與百姓爭搶呢,好不容易出來玩,當然要抓緊時間。”
“余小姐天真可愛,令人心折。”
這本是一句曖昧的話,不知為何由他說來,全無男女情濃之感,倒像是直抒胸臆的坦誠,想到什么便說了。
幼薇實在不知道怎么應對,索性當沒聽見。
莊懷序提議道:“望江樓畔新開了一處夜市,我們過去瞧瞧。”
幼薇正愁無處可去,欣然應允。
街道漸漸恢復熙攘,想是圣人的畫舫已遠去,勾欄樂曲順著窗子飄出來,游人的歡聲笑語充斥耳朵,這快樂感染幼薇,慢慢將李承玦拋在腦后。
途中幼薇被一個變戲法的吸引,那人將銅板憑空變來變去,她覺得驚奇,忍不住看了好半天,又想起李承玦曾故意把她的釵子藏起來騙她,曾經的快樂現在想起都帶著痛,她笑容凝滯,不再多看。
這一轉身,才發現莊懷序不見了,街上到處都是人,她墊腳張望半天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一只兔子燈籠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幼薇嚇一跳,她循著燈籠看去,見莊懷序單手負后,另只手提著兔燈,嘴角掛噙著笑意望她。
他將兔子燈遞過去:“送你。”
幼薇驚訝不已:“這是?”
“那里買的。”他示意后面的一個小攤,“我見你那塊玉墜上有兔子,猜是你喜歡,便想買來送你。”
那兔燈做得精巧,形狀可愛,令人愛不釋手。
她歡歡喜喜接過,把兔燈提起來,打量這胖嘟嘟的燈,好奇地去戳燈身,又怕將紙戳破,只好輕輕地摸上一摸。
她笑彎了眼睛,晃了晃這盞兔燈:“好喜歡,我要掛在房中,每天看它。”
兩人提燈繼續向前走,幼薇像個孩子般,時不時把燈提起來瞧一瞧,或者把燈緊緊護著,生怕別人撞到,莊懷序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臨近汴河的這條街,有幾座酒樓聞名遐邇,其中之一便是望江樓。
終于走到這里,卻見望江樓外被禁軍把守,臨近的商販都被驅趕,不許任何人擺攤,花朝節的熱鬧似乎到此為止。
她不禁微怔,好久沒看到這么大陣仗了,是哪位王公貴人來此了嗎?
不過她并不關心,一心和莊懷序繼續游玩。
身后有急促馬車聲越來越近,幼薇被莊懷序拉著避開,她看到那輛三駕馬車,車蓋上有鎏金銅寶珠頂,墨綠色車衣上繡麒麟紋樣,那是寧國公府的標志。
謝明姝的馬車?
她怎么會在這,不應該在彩鳳樓嗎?
那馬車穿過人群,直奔望江樓而去,幼薇下意識跟上,她看到馬車停在樓前,被禁軍攔下,車夫不知交涉了什么,又亮了腰牌,為首的禁軍搖頭,仍舊不肯放行。
那馬車行直最近的茶坊前,謝明姝從車上下來,坐進了茶坊中。
見到謝明姝,幼薇有點開心,她想上前打個招呼。
一進茶坊,便看到艷光四射的大美人坐在那,指尖蘸水在桌上寫了什么,任憑茶坊其他人在她身上打量,面色冷淡且矜貴。
“明姝姐姐,我們又遇到了!”
幼薇拉著莊懷序坐下,將燈籠放到一邊,捧臉跟謝明姝打招呼。
謝明姝飛快抹去水痕,聞聲抬眼,看向幼薇的同時,也看到了一旁的莊懷序。
京都貴族圈子里最負盛名的兩人,就這樣同時出現在這尋常茶坊中。
謝明姝眉毛微動,彎唇朝莊懷序的方向使了一個眼色:“綿綿,還說你沒有約旁人,那你告訴我,你身旁坐的是誰?”
“……”
幼薇的臉馬上紅了,尤其她還提著兔燈,分明是和心上人同游的架勢,真是百口莫辯。
她連忙推了下謝明姝的手臂:“明姝姐姐!”
緊接著連忙岔開話題:“你不是去了彩鳳樓,見到……了嗎?”
謝明姝的神色淡下來,不動聲色抽回手臂:“尚未。圣人改駕望江樓了,不然你以為里面是誰?”
幼薇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被禁軍把守的望江樓。難怪如此陣仗,她竟忘了,朝中哪還有別的王公,分明是圣駕親臨。
她已經很努力在躲掉這個人了,為什么還是總跟他撞到一起?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正巧遇到明姝姐姐,我們等下一起去放河燈吧!”
謝明姝微笑:“好啊。”
才剛起身,卻聽外面傳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轟——!!!”
剎那間,萬籟俱寂。
隨即,恐慌如潮水般涌來。
“地龍翻身了!”
不知誰先喊了這一聲,人群頓時炸開。
哭喊聲、尖叫聲、桌椅翻倒聲瞬間將方才的祥和撕得粉碎,人們像無頭蒼蠅般四處奔逃。
幼薇嚇得撲到謝明姝懷里,緊緊抱著她,顫聲問道:“怎么回事?方才那是什么?”
莊懷序向遠處眺望,面容嚴肅:“像是東門大街方向出事了。”
謝明姝蹙眉:“好端端的,怎會爆炸?”
爆炸?
不知為何,幼薇想到了春祭那日的事情。
話音才落,就見從東門大街方向涌來大批百姓,望江樓地處開闊,成了他們眼中最近的安全之所。
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涌向禁軍布防的區域,維持秩序的士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這失控的□□重重沖垮、淹沒,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莊懷序臉色劇變,猛地將幼薇拉向自己身后:“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三人正欲向外跑,幾乎就在同時,無數道箭矢自他們頭頂上方飛掠,直射望江樓及下面護衛的禁軍,更有帶火的箭矢向每一層樓射去。
三人被這漫天箭雨困住,有些不長眼的直接射在人群中,中箭的人立即慘叫斃命,他們不得不再次躲回去,死死關上門板。
一波利箭過后,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臨街的屋頂一躍而下,揮刀直奔望江樓。
有人趁亂行刺!
幼薇頭一次面臨這般險境,嚇得臉都白了,她第一反應竟是李承玦自十二歲就偷偷去西北參軍,不知他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生死關頭。
這些刺客來勢洶洶,襲擊突然,一波猛箭已讓禁軍落了敗勢,望江樓里的人只怕是……兇多吉少。
她白著臉對莊懷序道:“你能不能去搬救兵?”
便是再無瓜葛,形容陌路,她也不愿看到他有事。
事關重大,眼下并不是推諉的時刻,莊懷序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點頭:“好,你小心躲好,不亂跑就不會有事。”
莊懷序尋了個空檔離開。隔著一道門,外面便是刀劍碰撞與喊殺聲。幼薇雙手抓著兔子燈縮在窗下,忍不住順著窗縫偷偷向外看,鮮血濺在她頭頂窗上,嚇得她頭一縮,腥氣彌漫,卻還是顫著身子時刻注意外面的情勢。
街道上所有商鋪門窗緊閉,守衛的禁軍不敵,刺客已經全部殺進樓中。
幼薇怕得不行,她緊握兔子燈,眼眶含了淚,看向墻角的謝明姝:“明姝姐姐,我們會不會出不去了?”
謝明姝也有些微緊張,卻并不見慌亂,她鎮定道:“我相信陛下定能平息叛亂,先等一等,待外面平穩些我們再離開。”
幼薇點頭,謝明姝的話讓她心中稍感安定,她沒有那么怕了。
街上仍舊亂亂的,一街之隔的樓內不斷傳出打殺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她不斷祈禱莊懷序快些搬救兵,祈禱所有人平安無事。
就在此時,混亂的人群中突然有大批“百姓”抽刀殺向望江樓,有的直接順著屋檐躍上二樓,身手矯捷令人咋舌,不知是不是刺客的幫手。
另有一批百姓替代禁軍守在樓下,列陣整齊,訓練有素,仿佛只是禁軍換了一身衣服。
與此同時,一批弓箭手將望江樓包圍,弓箭對準樓上。
局勢大有逆轉之勢。
幼薇心下疑惑,隱約預感到了什么,又說不出來。
她聽到有人大聲道:“中計了,快撤!”
許多刺客從樓中飛出,漫天箭雨再次傾瀉,不少刺客中箭墜落,卻也有人毫發無傷。
逃掉的刺客落入房頂,立即有人展開追捕。
看到這里,幼薇終于松了空氣,她從窗邊悄悄移動到墻角處,開心地握住謝明姝的手:“明姝姐姐你說中了,刺客跑了,我們沒事了!”
謝明姝也松了空氣。
恰在此時,后窗被人踹開,兩個身上帶箭的刺客悄無聲息躍入,伸手按住肩頭傷口。
這一切本是悄無聲息,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屋中竟躲了兩個女子。
四人對視,空氣瞬間凝滯。
“首領,怎么辦?”
被稱為首領那人沒說話,只是握緊手中鋼刀,一步一步朝她們二人走來。
幼薇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后退兩步,咽了口口水,背后已是墻壁,退無可退。
謝明姝飛速向后看了眼,心下一沉,面對刺客高聲對外呼救:“刺客在這里!”
刺客眼神一變,揚刀便斬,幼薇心都快要跳出來,下意識將手中兔燈揮出,尖叫道:“不許你傷害明姝姐姐!”
這一揮直直迎上刺客手中鋼刀,直將兔燈手柄攔腰斬斷。刀上力道稍卸,謝明姝撲著幼薇躲開,這一刀砍在窗欞上,再偏一點就要將謝明姝斜斬。
護衛破門而入,進來與刺客纏斗,謝明姝拉起幼薇,二人趕緊向門外跑。
兩名刺客身手了得,竟記仇地不肯放過她們兩個,三兩下解決了進來的護衛,那首領飛出茶杯打在二人膝窩處,幼薇撲在地上,手腕被地上燒過的殘箭燙了一下,謝明姝驚叫一聲,不知發生了什么。
刺客朝二人飛過來,千鈞一發之際,一道人影飛掠而至,攔腰將謝明姝帶走,回過神時,只有龍涎香在原地彌散。
那刺客提刀而來,目標被人救走,只余一個小姑娘怔怔呆坐在地。
與此同時,大批護衛將他包圍。他咬牙抓起幼薇,把刀橫在她脖子上,面向眾人,也包括剛救了人的李承玦,厲聲道:“放我們走,不然我殺了她。”
李承玦放下謝明姝,交給身后的緹騎司侍衛保護。他一襲暗紋玄衣,深得要與黑夜融為一體,面容如玉,氣度沉雄。
刺客追殺一晚上的人,此刻好端端站在這里,毫發未損。
相距不過數步,李承玦卻如沒聽到一般,甚至沒看刺客懷里的幼薇一眼。
他譏誚地揚起唇角:“你覺得她的命會比你值錢?”
的確,值錢的那個已經被救走了,剩下的那個,怎么看都是無關緊要之人。
刺客吞咽了下口水,重新握緊刀柄,將刀壓得更重:“那她就是因你而死!”
“隨便。”
李承玦背過身,連看的興趣都沒有,在他轉身的瞬間,幼薇的淚水不受控地淌下來。
縱使知道他不喜歡她,可是怎么可以這樣冷靜……不,是冷漠。
在他心里,她就是死在他面前也沒關系嗎?
刺客看著懷里的幼薇,咬牙準備出手,千鈞一發之際,一枚冷箭射中他肩頭,刺客身子一軟,長刀脫手,幼薇與刀一同跌在地上。
衛昭上前:“陛下,活口抓到了。”
正是他涂了藥的暗箭傷了刺客,與陛下作戰多年,一個眼神他便知圣意。
李承玦點頭,命人將刺客帶下,轉身看向謝明姝:“謝小姐,讓你受驚了。”
衛昭轉頭,這才看向謝明姝,這一看,便怔住了。
死里逃生的人,看起來總歸是狼狽的,可這仍舊難掩她的高貴氣度。
她身姿端莊,雙眸沉靜,徐徐向李承玦施了一禮,盡管腳踝處有血跡滲出,她依舊面不改色:“多謝陛下關懷。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沒齒難忘。”
李承玦也瞧見了她的傷,轉頭對衛昭道:“帶她們兩個到畫舫上去。”
“是。”
衛昭垂眼,上前扶起幼薇,另有人扶著謝明姝,將她們二人帶到河邊的一艘畫舫。
楚元胥穿著常服在畫舫上搖扇喝茶,見衛昭帶兩女來,連忙起身問詢。
沒想到在這里會見到右相,更意外的是,楚元胥竟懂醫術。
謝明姝傷在腳上,治理不便,楚元胥讓幼薇去隔壁稍作休息,自己為謝明姝診治起來。
幼薇乖乖去了隔壁等侯。
這里更像一間茶室,窗邊有矮松綠植,桌上擺了棋盤,邊上還有茶盞未收,明顯有人用過。
畫舫在河面上浮著,坐在船上有種漂浮的平穩,水里偶有魚兒竄動,她聽著水聲,心臟仍撲通撲通亂跳。生死一線的驚險尚未平復,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痛時刻提醒她方才經歷了什么。
她輕輕抓握手腕,怔怔盯著紅泥花盆里那株矮松木,自虐般一遍遍回想李承玦今夜說過的話,她想讓自己記住。
相處半年,她卻半點看不出他是這般無情之人,再想起父親除夕夜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字字句句竟都言中了,回想當時認真反駁的自己,只感覺臉又腫又疼。
畫舫輕輕晃動,似是有人登船。
那腳步聲順著走廊傳來,由遠及近,她聽見衛昭喚了聲“陛下”,那人低應一聲,徑直走到她的艙門前停下。
房門拉開,幼薇下意識將傷手縮回袖中,垂至身側。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口,燈火將他的身影投進來,幼薇循著他的影子抬臉。
一窗之外的汴河,一尾小魚倏然躍出水面,嘩啦一聲,又落回河中。
一滴河水啪地濺上她手背,她食指微顫。
會冷,那就不是夢。
夜色寂寂,他腰束君王帶,玄色衣角微擺。離得近,相逢以來,她終于得以看清他的臉。可是,她真的認識他嗎?
也許船艙門外站著的,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