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御賜的婚事,婚期甫一定下,雙方以最快速度給各自需要邀請的賓客送去請柬。幼薇的外祖家在洛陽,余拓海早早派人前去,把外祖父、祖母,舅父一家接到京都來。
此樁親事在朝中人人樂道,狀元郎莊懷序才名遠播,余拓海得此佳婿,不知羨煞多少人。宴席雖未開,道賀之聲早已不絕于耳。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真心祝福,起碼在京都東街的侍郎府上,后宅里便哭鬧不停。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是那個賤人嫁給了莊循之!”
新換的茶具再次被掃到地上,與滿地的首飾、衣裳、花瓶碎片、團著的被子枕頭混雜在一起,幾乎無處下腳。
傅葉嘉發髻凌亂得幾乎快散開,衣裳也扭曲著裹在身上,她猶不解氣,一把將桌布扯下摔在地上,仍覺不夠,又隨手抓起一枚金簪,跪在地上對著那錦緞反復刮劃,恨不得這桌布就是余幼薇的臉,將皮肉劃爛、劃得鮮血淋漓才解氣。
云英郡主上前將傅葉嘉拉起:“嘉兒,天下間的好男兒多的是,何必非要挑那一人喜歡?”
傅葉嘉不知哪來的力氣,硬生生把云英郡主甩開:“哪里有好男兒?滿京都有誰比得上莊循之?有比他優秀的嗎?有比他好看的嗎?沒有!沒有!”
桌布劃了半天劃不爛,傅葉嘉瞥見剪刀,連滾帶爬過去,丟掉簪子,抓起剪刀便對桌布一頓猛刺。
云英郡主瞧見女兒這個樣子,心都要碎了,連忙過去按住女兒的手,生怕她傷著自己:“不怕,不怕,圣人如今已開設恩科,我們嘉兒喜歡狀元郎,等一放榜,阿母便前往榜下為你捉婿,保準不讓狀元郎跑了。”
“不要啊!我不要狀元郎!長得丑的我不要!不要!”
“那捉探花郎!探花郎有才有貌,娘為你捉探花郎回來。”
“我要莊循之,你為什么不把莊循之給我捉來?你還說會找機會去與左相議親,你也沒有!現在讓別的賤人搶了先,都怪你不幫我!”
云英郡主被女兒搡在地上,眼淚也流了出來。
她子嗣緣薄,頭幾胎都滑了,只有傅葉嘉保了下來。這孩子來得不易,她一直當眼珠子一樣疼寵,有什么要求都是極力滿足。雖時常令她頭疼,好在長大后已沒有幼時刁蠻,加上女兒又愛讀書,在京中漸漸積攢了才名,本來一切都是好的,只待年齡到了說上一門好親事,一生圓滿順遂,為此,她欣慰且幸福。
不想女兒驕傲,說夫婿要自己選,恰是那年科考,京中舉子甚多,等待殿試放榜時期,傅葉嘉在鹿鳴春設下宴請,凡是參加殿試的舉子皆可赴宴,并立了一道題,只要對出下句,便有百兩銀子奉上。
鹿鳴春本就是風雅之地,讀書人大多家貧,對這等文雅富貴之地心向往之,卻不敢踏入,傅葉嘉設宴乃是大雅之事,舉子可以大張旗鼓前去不必擔憂銀兩,二來獎金豐厚也令人心動;于鹿鳴春而言,招待一群未來官老爺自然樂得配合,加上一介女子竟大言不慚出題考舉子,更引人好奇。
不想這一題,還真把人難住了。
那些舉子一一瞧過題目,抓耳撓腮答不上來,傅葉嘉讓小二代為轉達說不急,十日內對上來樓中領賞便是,饒是如此,常有人試著奉上答案,卻無人得到獎賞。
莊懷序是唯一一個未曾赴宴的舉子,有人勸他一試他也不感興趣,直到十日之期將到眾人實在答不上來,加上知道莊懷序才華橫溢,于是將題目說與他,求他幫忙,在貴女面前扳回臉面。
他看罷題目略作沉吟,不多時眉頭一松,提筆在紙上寫下內容交予眾人。眾舉子傳閱后大驚,忙不迭送到鹿鳴春。
小二將答案遞進包廂,自設宴起便未曾露面的傅葉嘉,竟匆匆推門而出,站在樓梯上面對眾舉子示意手中紙張,說話的聲音都不穩了:“是哪位公子對得此句?”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此一番考教究竟誰得頭籌,答案不言自明。
“果然是循之賢弟……”
“是循之賢弟答對了!”
傅葉嘉長舒口氣,微笑看向眾人:“哪位是循之公子?”
“這……”
有人支吾著,大抵也是覺得這話說出來駁人面子,卻還是說了:“回小姐,循之賢弟他……并未前來。”
“什么!?”傅葉嘉變了臉色。
后來才知道,這個循之公子便是彼時的宰相之子莊懷序,眾舉子習慣了稱他的字,以至于傅葉嘉一時陌生。
傅葉嘉早聞莊懷序之名但并不以為然,以為只是沽名釣譽之輩,不想當真是有學識的,有此傲氣倒也不奇怪了。
此事過去不久,殿試放榜,莊懷序位居榜首,欽點狀元,傅葉嘉意料之中,十分驕傲。
至于這銀子,傅葉嘉親自送到相府,莊懷序不曾見她,只讓下人收了銀子。
翌日便聽聞莊懷序將銀子一部分送于落榜的貧困學子作盤纏,另一部分捐到書院,用以資助貧困學子讀書,這些事情全部以門下侍郎——也就是傅葉嘉父親的名義。
傅葉嘉氣得拿他沒辦法,卻淪陷得更深了。
如此才學樣貌,才配得上她傅葉嘉,她很想見他一面,然她與莊家并無往來,于是她央求了謝明姝想辦法設宴幫她近距離相看,終于在國公府見了莊懷序一面,當真是翩翩公子,芝蘭玉樹,至此魂牽夢繞,眼里再也容不下旁人。
得知莊懷序向圣人請求賜婚,她已經心碎氣絕過一次,實在氣不過就去找了余幼薇的麻煩,事后心里舒服了一些,想著親事一日未成,莊懷序早晚看穿余幼薇才學平平,說不定就退婚了。
哪知道前幾日就聽到了他們五月成婚的消息,傅葉嘉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在家發了好幾天的瘋。
云英郡主不是沒有為女兒說項過,但當時相府透出來的意思是,暫無成婚打算,哪知不過一年人家就要成婚了,分明是沒瞧上女兒。
她又氣又惱,可也毫無辦法,只能心疼地抱住女兒。
“阿母,您下去歇歇吧,讓我來勸勸阿姐。”
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進來,腰間懸了一堆配飾,走起路來叮叮當當。
他進來,從地毯上撿了只干凈茶碗,又拎起茶壺晃了晃,見還有茶水,便給自己倒了杯,又用腳勾正一張歪倒的凳子,自顧自坐了。
“傅林茂!這不是你搗亂的時候!”
云英郡主只有一個女兒,她不許夫君納妾,但香火總要延續,于是便和夫君商量著從旁支過繼一個幼子過來。為防女兒不高興,這孩子還是傅葉嘉親自選的,理由是就他長得還算好些。
如此,傅家算是有了一對姐弟,過繼來的孩子也十分受寵。
“我好心幫忙,怎么就搗亂了?”傅林茂一條腿搭在栽倒的團凳上,“再說了,有些話阿姐能對我說,她能對你說嗎?你要是能哄好,阿姐至于哭到現在嗎?”
云英郡主想罵他,卻又反駁不了,傅林茂平日總闖禍,但和傅葉嘉的關系向來極好,自己勸了幾日著實不見好,索性死馬當活馬醫。
云英郡主拭了拭眼淚,板著臉問:“說吧,你有什么辦法?”
“那您別管了,還不知道有沒有用呢,沒用就白說了。總之您先下去歇著吧,瞧您哭的,都不漂亮了。”
傅林茂嘴甜,家里都拿他沒辦法,云英郡主被繼子哄著,料想他這份嘴甜說不定能哄好女兒,不由長嘆一口氣:“嘉兒,有什么話跟你弟弟說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好嗎?”
傅葉嘉:“啊啊啊啊啊,過不去了,過不去了!莊循之要娶別人了!!!”
云英郡主實在不想見女兒這樣,在婢女的攙扶下濕著眼眶離開了。
傅林茂目送母親遠去,確認再無旁人,忙從凳子上跳起來關上門,走到傅葉嘉身邊蹲下身,一把奪過她的剪子:“你在這戳戳戳有什么用,能把莊循之戳回來嗎?”
傅葉嘉一雙眼睛血紅,看起來像是多日未睡:“不然呢?我倒是想戳余幼薇那個賤人,你去把她捉來啊,幫我把她捉來!”
“阿姐。”
傅林茂抬手,捧著傅葉嘉的臉,一點一點幫阿姐整理鬢發:“殺人越貨的事情我們是不能做的,你怎么能說這種傻話?婚期將近,阿姐應該好好保養自己才是,否則怎么當莊懷序的新娘?”
傅葉嘉眉頭緊鎖,一把將傅林茂推開,眼里透著嫌棄:“阿母說我瘋了,我看你才瘋了,要嫁給莊循之的是余幼薇那個賤人,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沒有那個好命!”
傅林茂被推得倒在地上,手掌被耳環扎了一下,留下一個血眼。他吹了一下,也不惱,盤腿坐在地上,微笑:“誰說的?”
他又伸手將傅葉嘉散亂的鬢發掖到耳后,嗓音壓得溫柔:“阿姐,你可以是。”
大概是傅林茂的話太篤定,又或者他臉上的笑容太過意味深長,傅葉嘉被他瞧著,身體突然打了個激靈,她的腦中忽然生出一個想法,這或許也是傅林茂的想法,但這想法太大膽也太瘋狂,幾乎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瘋了,她咽了咽口水,心跳一點點加速,卻還是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冷靜,問:“阿茂,你有什么辦法?”
傅林茂只是微笑:“婚期將近,阿姐還是多休息,你這幾日瘦了不少,弟弟瞧了好心疼。”
傅葉嘉一把掐住他的手腕,眼睛幾乎要瞪出來:“說啊,你到底有什么辦法,為什么不說!”
傅林茂靜默一瞬,臉上笑意更深:“阿姐冰雪聰明,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他拾起已經破碎的紅色牡丹繡花桌布,輕輕蓋在傅葉嘉頭上。
隔著破破爛爛的洞眼,望著姐姐過于震驚而微微戰栗的身影,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致命的蠱惑。
“阿姐你看——”
“蓋上蓋頭,你便是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