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薇聽完父親的話,整個人呆愣在團凳上,視線虛浮著,不知該落在哪里才能讓慌亂的心有一個定處。
她無法將父親口中的李言和自己認識的溫柔專情男人結合在一處,她生性單純,卻并非不懂識人,相遇之初,就是他上山為死去的戰友燒香,這樣心懷善念的人,又怎會做出這等悖逆人倫之事?
思及此,她的心定了定,重新坐正了,認真地開口:“爹爹,您的顧慮不無道理,但這些都只是您的猜測。他如今是儲君,生母自不能葬在妃嬪墓,是要追封太后的;至于封漆變動,許是另有原因;拋尸亂葬崗,可能……可能是一些需要處理的人罷。”
“綿綿,你——”
余拓海一時氣郁,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女兒,竟到這種時候還為他說話!
幼薇雙手拉住父親的手臂,輕輕晃了晃,有些撒嬌的意味:“爹,我說這些不是不聽你的話,而是不想因為一面之詞就懷疑他人。您放心,我從未想過入宮之事,我就只是……只是喜歡李言而已,說親一事還是先放一放罷。雖然很難,但我總得……”
幼薇頓了頓,而后輕輕開口,眸光也變得柔和。
“——總得再見他一次。”
余拓海被女兒一句接一句的溫軟話語撫平,心跳得也沒那么劇烈了。
他沒有說的是,先帝遺體事件只能算是一個由頭,李承玦成為儲君后,他仍是殿前都指揮使,除卻李承玦從前的親隨,他算是一干臣子中最接近皇權的人。
只是越接近,就越不安,明明這位儲君一切都做得那么好,令人挑不出錯處——縱然他對其他皇黨下手狠了些,可是能登上那個位置,誰又是心慈手軟之人?
他說不出那些不安的源頭是什么,直到意外發現亂葬崗事件,他再也無法放任這一切,今夜終于鼓起勇氣說出,奈何女兒根本不信他。
可看到女兒純真的眉眼,他又說不出更多篤定的話來。
難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思緒終止,余拓海手握成拳搭在桌上,眉目微沉:“綿綿說得對,為父會想辦法,盡快讓你們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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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父親的話在心底留下了印象,幼薇再夢到李承玦時,竟不再是他們從前相處的點滴,而是他一身素服立在停靈的大殿內,青煙繚繞,長明燈微微顫動。他命人將先帝的梓宮撬開,接著侍衛將先帝遺體拖出來,李承玦看都懶得看,負身揮袖淡淡吩咐:“將尸身扔到亂葬崗。”
侍衛就那么將尸體拖下去,在邁過門檻時,尸身顛了一下,頭歪歪扭扭仰過來,幼薇發現那具尸體的臉是自己。
幼薇從夢中驚醒,見自己還好好躺在床上,不由生出幾分慶幸,她慢慢平復心跳,回想著夢的內容,那種膽寒的感覺始終盤旋不去,父親的話到底影響了她,但那分明只是沒有證據的推斷而已,于是又安慰自己,這只是無羈的怪夢。
睡是睡不著了,幼薇點了燈,披了件衣裳走到衣柜前,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兩樣東西。
一個是一條墨藍色的長長腰帶,整整齊齊折好擺在衣柜一開門就看得到的地方;在腰帶下方,還放著一本書。
腰帶是準備送給李承玦的,至于書,里面夾著他從西北給她帶回來的高山杜鵑花瓣,被她制成了干花,夾在書頁里隨時欣賞。
她試圖讓那千里迢迢才送到她手中的花,保存得更久一點。
幼薇捧著兩樣東西在桌前坐下,不禁想起她說要送他一件禮物時,李承玦那驚喜又期待的眼神。
她當時被自稱李言的他救下,實不知該如何感謝這個人,后來想到他為救自己披風都磨破了,她便親手制了一件披風給他。
這是她用心考慮過的,不會貴重得讓他有機會拒絕,又確實用了好料子表達感謝,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女工一般,但這是她的心意,送出去的時候她自覺丟臉,也實在是盡力了。
好在李承玦收到之后十分歡喜,連忙穿在身上問她怎么樣,又對她表達了感激,說回去之后肯定會被其他兄弟羨慕。幼薇忍俊不禁,人在送出禮物時,最開心的便是看到收禮物之人的喜悅,李承玦如此用心對待她的禮物,她心里自然溫暖,也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于是慢慢有了以后。
及至后來,她看到他常常穿著她的紅披風,她實在無法忽視自己粗糙的繡工,歪扭的走線,便想再繡點別的東西送給他,最好能讓他一看到便能想起自己,腰帶便是不錯的選擇。
她說要送他禮物,他當時追著她問了許久是什么,幼薇本就藏不住事,面對他期盼的眼神,幾次都想干脆說了,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少了驚喜,硬生生逼迫自己忍住,只憋著說“下次見面你就知道”。
沒想到他們的下次見面就是先帝駕崩,看到他來找她,她第一反應是“腰帶還沒繡好”。
后來腰帶繡好了,她卻見不到他了。
其實這新腰帶做得也沒多好,對著花樣勉強繡得七七八八,不過比起最初那紅披風,水平自是高出一大截。
為了做這條腰帶,她練了好久好久才像樣一點,指尖也被扎破過不知道多少次,這條腰帶已是她的繡工巔峰。
想他的時候,幼薇就把腰帶拿出來瞧上一會兒,此刻捧在手里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他收到了會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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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除夕夜父女二人深談一次之后,余下的日子,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這個人。
國喪未除,新年就在這一片肅穆中平淡過去,待到十六恢復上朝,那日散值后,余拓海歸家,幼薇圍著父親忙前忙后,又是奉上手爐,又是給父親倒茶,又給父親捏肩捶背,明明也就一個白日未見,也像分開許久那般思念父親。
余拓海見女兒如此,心不由軟成一片,他飲罷茶,將杯盞擱在一邊,心事重重地開口:“為父找到讓你見他的機會了。”
幼薇捶背的手倏地一頓,緊接著眼底亮起星光:“真的!?”
“立春的登基大典,結束后殿下舉辦慶功宴,爹會帶你一齊前往。”
慶功宴?幼薇不禁想到那條腰帶,這樣的場合,她還能有機會私下與他說話嗎?若是沒有,想把腰帶送給他會不會不方便?
可是能夠看他一眼已經足夠了。她想知道他這幾個月過得怎么樣,他的頭風病治好了嗎?夜里還會睡不下嗎?
但那都是見面以后的事情了,現下,幼薇開心地抱著余拓海手臂撒嬌:“謝謝爹爹,您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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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宮中來人賜的十匹香云綾,余拓海自是用不上,于是都給了幼薇拿去做衣裳。
十匹只用了一部分。原本做好是準備過年穿的,可這衣裳做出來香香的,幼薇一時不舍得穿,就放在柜子里沒碰,和那條腰帶擱在一起。
慶功宴要不要穿呢?幼薇稍作糾結,最終還是決定不穿。這是君王的賞賜,有功之臣帶著君王賞賜出席,這是榮寵的體現,可幼薇讓父親幫他,為的從來不是賞賜。
這日登基大典已畢,新帝登基的消息已經布告天下,幼薇身在內宅也聽見了外面的聲音,聽到了,卻沒什么實感,大概心中還是無法將“十四皇子李承玦”和“天下之主”聯系在一起。
甚至見到他的最后一面,他還是那個皇十四子,如今聽到外面為新帝登基歡呼,她仿佛在聽陌生人的事情。可她仍然愿意為他高興。
申時末,余拓海從宮中回來,在婢子的侍奉下將繁復的禮服褪下,換上了慶功宴要穿的宴服。
余拓海換好,詢問婢女:“小姐呢?”
“爹,您找我。”
幼薇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桃掀開暖簾,但見幼薇頭上戴了只烏木素簪,身披米白色大氅,里面是素綢交領短襦,下身長裙只在腰間掐了幾個暗褶,走路時可見內里暗織的細小云紋,遠看仍如純色一般沉斂。
先帝雖已下葬,國喪卻未除,一切都是從簡的,幼薇這一身大方又得體,顯得這張臉清靈動人,像一只白蝴蝶。
看到女兒,余拓海這張嚴肅的臉上浮現笑意:“好久不見綿綿打扮,竟不知女兒出落得這般漂亮了。”
幼薇臉頰熱熱的,卻又知道父親這話只是安慰,比起各世家培養的,才情出眾的名門淑女們,幼薇就像御花園隨處可見的一株花,只能淪為那些奇花異草爭奇斗艷的添頭,但是沒有人會在意一株隨處可見的花。
不過父親從小便教育她,人擁有的太多,就會滋生出不該有的野心,所以父親從不嚴格要求她,什么都讓她學一些,又不必過于專精,只希望她平平常常長大,不必爭求什么,更不必與人攀比。
幼薇不懂那些道理,只知道父親說什么她便聽什么,父親是最愛她的人,他絕不會害她。
“我早就長大了,只是爹還總拿我當小孩子看待。”
幼薇牽著父親的手,一同出府登上馬車。幼薇的家在皇城西側,周圍居住的都是些朝中新貴之類的大臣。
西街都是些普通的大宅院,不像東街那邊,那些世代襲爵的貴族全部盤根在此,宅子越大才能彰顯出名門氣派。
抵達皇城時,那些未被清洗的貴族朝臣也紛紛到了,馬車排隊依次進入宣德門,宣德門外是低階官員下馬車的地方,是以這會兒有些擁堵。
幼薇打開車窗,但見天邊火燒一片,霞光潑在皇宮成片的琉璃瓦上,鎏金般順著飛檐翹角流淌而下,連檐角垂著的銅鈴都似鍍了層橘紅,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卻因國喪期的靜穆,未有半分聲響。
寧國公府的馬車就在前頭,榆木車輪外包著軟皮,墨綠色的車衣暗紋若隱若現,低調奢華,車窗的地方也探出一張明艷逼人的臉,瞧見幼薇,還微笑朝她點了點頭。
幼薇朝她招招手,心想,謝明姝也來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幼薇下馬車,但見集英殿外,儀仗侍衛分立兩旁,彰顯威儀。
這些大抵是新帝的親兵,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戰場廝殺的血氣,令人望而生畏。
集英殿是宮中舉辦大型宮宴的地方,凡有宴會,余拓海必會將幼薇帶在身邊,人人都知道這位殿前都指揮使愛女如命,也沒人見怪什么,是以幼薇雖沒有那些貴族出身,出入宮宴的機會倒比旁人多上許多。
進了殿,文武百官席位按品級排序,案幾陳列酒器、食饌,鋪設錦繡桌帷。
他們到得不早不晚,坐下后,其他王公重臣也相繼到了。
經過新帝三個月的鮮血洗禮,京中尚存的勛貴大臣已然不多,先帝作風奢靡,宮宴的桌席常常要擺到殿外,如今一個大殿便坐滿了,甚至還有許多的空位。
新帝特準眾臣帶家眷入宮,距離開宴時間還早,有的便在殿外三兩相聚、閑話,聲音極小。
女兒家也坐不住,活潑些的直接過來拉起幼薇的手:“走,我們去偏殿說話。”
進了偏殿才知道,謝明姝等一干貴女已經在此處了。
殿內全是花季年華的少女,因國喪穿得素,可一張張好顏色的臉,卻依然襯得偏殿華光四射。
然而,便是御花園有姹紫嫣紅群芳薈萃,也一眼能看出誰是真正的百花之王。
——她坐在偏殿主位,殿中所有貴女的目光和身姿都不自覺地朝向她,無論聊起什么都要注意她的臉色,她卻懶懶捧著手爐,視線落在窗邊新折的臘梅上,神色淡淡的,似有些心不在焉。
殿里都是熟面孔,從前常參加寧國公府宴會的,彼此相互熟識。
見幼薇來,謝明姝的眼里才生出幾分光亮:“綿綿,坐我身邊來。”
幼薇只得松開拉她過來的女孩的手,歉意地朝她笑笑,而后走到謝明姝身邊,被她拉著坐下了:“好熱鬧,你們在聊什么?”
其他女子接話:“是呀,我們姐妹好久沒聚在一起說話了。”
“我們在聊要做什么樣的新衣裳呢,再過一個月天就暖了,太久沒聚會,都不知道最近時興什么樣式了。”
謝明姝接過話頭,問幼薇:“你做新衣裳了嗎?若是還沒,回頭咱們到錦繡閣一起做。正好年前賜下的碧羅綺還一直未動,你呢?賜給你父親的是什么?”
幼薇在貴女中本不起眼,可謝明姝不知為何尤為喜歡她,待她總比待旁人親熱。
她算是幼薇同輩中最好的朋友,然而奇怪的是,她又能感覺到自己在謝明姝心里,根本算不上朋友。
此刻,被謝明姝那雙美目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幼薇心底又一次生出了那種奇怪的感覺。
原本那句已經到嘴邊的“香云綾”不知為何咽了下去,幼薇不自在地抽回手,狀似臉紅道:“我還是先不做了,過年時吃胖了一些,錦繡閣的繡娘師傅定要笑我的。”
她這話一說,殿里的其他女子都忍不住笑了,謝明姝也掩了掩唇,道:“你是有福氣的長相,就算胖一些也是福肉,怎么都討人喜歡的。”
那種奇怪的感覺散去了,她好像又變成了謝明姝的好朋友。
大家又聊了一會兒,該到的貴女都差不多到了。
這時,聽見坐在謝明姝另一側椅子上的女孩開口:“奇怪,三品以上來的人都看過了,并未見那香云綾在誰身上,陛下到底將那物賜給了誰?”
幼薇莫名心頭一跳,她忍不住問:“什么香云綾?”
她一向不聰明,問出這話也沒人懷疑,是以說話的貴女便回答了她。
“聽聞新帝成為儲君后,便下令讓織造署制一種自帶香氣的料子,說是來自圣人生母燕妃的檀羅國王室,如此用心之物,自與尋常賞賜不同。據織造署的人說一共就織了十匹出來,真不知道陛下都賞給了誰。”
——“不過無論是誰,能得一匹也足見陛下看重。如今局勢未明,誰也不知這位新陛下是什么性子,若真有這么一位心腹重臣,該當好好拉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