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夜十一點。京科大學病原生物學實驗室。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培養基的微澀氣味。
蘇曉揉了揉酸脹發燙的眼睛,長時間透過顯微鏡觀察細胞切片,讓她的視野都有些模糊。她輕輕轉動僵硬的脖頸,頸椎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咔噠”聲,提醒她時間的流逝。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將最后一批樣本放回低溫冰箱,準備結束這漫長的一天時,電腦右下角猝然彈出一個新聞窗口——沒有標題,只有一行加粗、刺眼的紅色文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又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入她的眼簾,瞬間凍結了她的呼吸。
“金川村遭遇百年罕見特強沙塵暴,村莊幾近湮沒,通訊全面中斷,傷亡情況不明!”
“金川村……”
蘇曉喃喃自語,大腦有瞬間的空白。隨即,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那個位于戈壁邊緣、她曾度過一個難忘的小村莊,那些淳樸的笑容,尤其是阿古拉奶奶慈祥的面容,清晰地浮現出來。
手中的移液器“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實驗臺上,殘留的透明液滴濺開,如同她此刻驟然破碎的心緒。
她顫抖著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點開了那個鏈接。網絡延遲的幾秒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頁面終于加載出來,是一段來自救援隊伍的航拍影像。
畫面劇烈晃動,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昏黃。曾經熟悉的土坯房群落,如今已是一片斷壁殘垣,像是被巨人的腳掌狠狠碾過。
黃沙肆意覆蓋、吞噬著一切。
她急切地尋找著記憶中的坐標——阿古拉奶奶家那棵標志性的老胡楊,曾經在盛夏為她撐開一片綠蔭,在秋日掛滿讓她垂涎的沙棗干……
找到了!然而,那棵曾經挺拔的老樹,此刻正以一種無比絕望的姿態歪斜在地,粗壯的樹干斷裂,龐大的樹冠被厚厚的沙土掩埋了一半,仿佛在風沙的巨力下做出了最后的掙扎,又像是在向她做無聲而慘烈的告別。
“奶奶……”
蘇曉喉嚨發緊,一聲嗚咽溢出唇瓣。
三年前的記憶如決堤的潮水,洶涌而至。
那個初到戈壁、因水土不服而畏寒腹瀉的夜晚,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瑟瑟發抖。
“娃娃不怕,冷了就裹緊,有奶奶在這兒呢。”那陌生的鄉音,那樸實的動作,那份毫無保留的溫暖,曾是她在那片廣袤而陌生的土地上汲取到的最珍貴的慰藉,足以驅散所有離家的不安與身體的不適。
然而此刻,這份記憶中的溫暖卻化作了無數根尖銳的冰錐,在她體內瘋狂攪動,刺得她五臟六腑都絞痛在一起。
她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沖進旁邊的洗手間,扶著冰涼的陶瓷洗手臺,控制不住地劇烈干嘔。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壓倒了所有的理智和規劃:必須去金川村!立刻!馬上!
凌晨兩點,滬上金融中心頂層會議室。這里是與京城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落地窗外,東方明珠璀璨奪目,黃浦江兩岸霓虹閃爍,摩天大樓勾勒出鋼鐵森林的繁華天際線,這座不夜城的活力仿佛永不停歇。
會議室里,燈火通明,空氣中有淡淡的咖啡香和高級香水的味道。
陳靜身著一套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職業套裝,身姿挺拔地站在投影幕前,剛剛用流利精準的英語結束了一段關于跨國并購案風險分析的陳述。
她的語調沉穩,邏輯清晰,臉上帶著自信而得體的微笑。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贊許的掌聲,幾位外籍客戶微微頷首,表示認可。
然而,就在這成功的時刻,放在桌面下的手機,卻像一顆不甘寂寞的心臟,持續地、固執地震動起來,打破了她的專業面具。
十幾條未讀消息,最上面一條,是蘇曉在二十分鐘前發來的一個短視頻,下面的配文只有短短一行,卻讓她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靜姐,金川村出大事了!沙塵暴!聯系不上穗兒和陳陽!!”
“穗兒……陳陽……”
她在心中默念這兩個名字,指尖瞬間變得冰涼。她強作鎮定,借口需要查閱資料,快速點開了那個視頻。
剎那間,手機屏幕被昏天黑地的沙墻占據。那沙墻如同咆哮的海嘯,又似移動的山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前推進,吞噬著沿途的一切。
畫面的拍攝者似乎在驚恐地奔跑,鏡頭劇烈晃動,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呼嘯的風聲,還有隱約傳來的、被風聲撕裂的驚叫。
就在畫面晃動、即將結束的前一刻,她清晰地看見了那兩個刻骨銘心的身影——
“抱歉!我有極其緊急的個人情況,必須立即處理!”
她抓起手機和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幾乎是撞開了會議室厚重的玻璃門,沖了出去。
電梯下行時帶來的失重感讓她一陣眩暈,她不得不靠在冰冷的轎廂壁上才能穩住身體。
凌晨四點,深圳科技園某五星級酒店的慶功宴現場。歡聲笑語,觥籌交錯,整個空間都洋溢著成功與喜悅。
楊桐桐剛剛代表她的技術團隊,從投資人手中接過了象征年度創新研發獎的沉甸甸獎杯和支票。
她身著優雅的晚禮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角眉梢還殘留著發表獲獎感言時的激動與光彩。手中的香檳杯里,氣泡正歡快地上升。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屏幕亮起,不是熟悉的來電或群消息,而是一條由新聞APP推送的突發新聞,標題異常醒目:“遭遇‘黑風暴’,金川村恐遭滅頂之災!”
“金川村”三個字,像一道強光瞬間刺入她的腦海。她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慶祝的香檳變得索然無味。
她下意識地點開推送,一個由前線記者傳回的短暫視頻片段開始播放。
畫面質量粗糙,充斥著風沙的噪音,隱約可見風沙中有人影在艱難移動。
其中一個穿著藍襯衫、正用身體護著幾位老人和孩子往掩體里送的背影,雖然模糊,卻讓她心臟驟停——那是陳陽!絕對不會錯!
臨畢業那七天戈壁研學的記憶,如同被按下了播放鍵的電影畫面,清晰地在她腦海中回放……
烈日下的試驗田,老胡楊濃密如蓋的樹蔭下,阿古拉奶奶端著剛出鍋、還冒著熱氣的沙棗糕,笑盈盈地塞到她手里。
“慢點吃,娃娃,甜吧?下次來,奶奶給你做更甜的,用新收的沙棗!”
那份甜糯的、帶著獨特果香的滋味仿佛還在唇齒間縈繞,“下次來更甜”的承諾言猶在耳。
然而此刻,這溫暖的記憶卻化作了最尖銳的鉤子,拉扯著她的心臟,帶來陣陣揪心的疼痛。
“立刻!給我訂最快一趟去阿拉善的機票!不管什么航班,不管什么艙位,越快越好!”
她猛地轉向身旁的助理,聲音因極度的急切和恐懼而微微發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清晨六點,京科大學,那間堆滿書籍和種子標本的辦公室。
張教授在那張陪伴了他十幾年的舊沙發上,被一陣極其急促、仿佛帶著不祥預兆的電話鈴聲驚醒。
窗外,天光尚未完全放亮,校園一片靜謐。電話那頭,是他二十多年前最得意的門生,如今已在國家氣象局擔任重要職務,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切:
“老師!剛出來的緊急分析數據!金川村所在的區域,昨晚沙塵暴核心區的瞬時風速,突破了我們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歷史極值!達到了……一個非常恐怖的數字!情況……非常非常糟糕,可能……是毀滅性的!”
殘留的睡意瞬間被這消息驅散得無影無蹤。張教授猛地坐起身,老花鏡滑落到鼻梁下端也顧不上推,立刻拿起平板電腦,點開學生同步發來的實時氣象云圖與數據分析平臺。
屏幕上,那條代表風速變化的曲線,以一種觸目驚心的方式劇烈飆升,像垂死病人心電圖最后那下瘋狂的跳動,達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峰值,然后……驟然跌落,如同生命線的斷絕。
那條曲線,無聲地訴說著昨晚那片土地上曾經降臨過的、毀滅性的力量。
他愣愣地盯著那條曲線,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去年秋天,在金川村那片他傾注了無數心血的沙地試驗田里的場景。
那些充滿生命力的畫面,那些質樸而充滿希望的眼神……
難道,這一切的努力與希望,都要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無情的天災徹底摧毀嗎?
一種深沉的痛惜與強烈的責任感,如同洶涌的暗流,瞬間淹沒了他。
他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坐直了身體,眼中最初的震驚與痛心,迅速被一種不容動搖的決絕所取代。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因剛醒而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我,張建軍。幫我取消最近三天所有不緊要的會議和安排,協調最快前往阿拉善的交通方式……對,就是現在,越快越好”。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那座白墻黛瓦、臨水而建的老宅里。
陳母從一場極其逼真、令人心悸的噩夢中驚醒,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心慌得厲害,冷汗已經浸濕了額前的白發和單薄的睡衣。
她用力推醒身旁熟睡的丈夫,聲音帶著未散的驚懼和顫抖:
“他爸!我……我夢見陽陽了!就在一片望不到邊的風沙里,那風大的呀,嗚嗚地叫,像鬼哭一樣,沙子打在人臉上生疼!陽陽就在風沙里頭,穿著他那件舊藍襯衫,被風吹得站不穩,他朝著我喊‘媽!媽!’,伸手想讓我拉他一把……可我、我怎么跑也跑不動,怎么伸手也夠不著他……眼睜睜看著風要把他卷走了……”
她的話語破碎,帶著哭音,仿佛還沉浸在夢魘的恐懼之中。
話音未落,床頭柜上那部老式固定電話,如同撕裂寧靜的利刃,驟然發出了尖銳刺耳的鈴聲,打破了黎明時分水鄉特有的靜謐。
陳父皺了皺眉,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伸手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張教授打來的,聲音沉重、簡練,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告知了金川村遭遇特強沙塵暴襲擊、村莊損毀嚴重的情況,并強調陳陽人沒事,只是村子毀了,他和幾個同學正準備趕過去。
掛了電話,陳父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然后他轉過頭,看向妻子那雙充滿了驚恐和詢問的眼睛,用盡可能平穩、卻依舊掩不住沉重的語調說:“是張教授。金川村……出了很大的沙塵暴,百年不遇。
兒子應該沒事,但是……村子基本毀了。”
陳母聽到“兒子人沒事”時,剛松了一口氣,但“村子毀了”幾個字又讓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腿一軟,直接從床邊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捂住臉,壓抑不住的嗚咽從指縫間漏出,肩膀因抽泣而劇烈地顫抖著。那是她兒子扎根奮斗的地方啊!
幾分鐘后,她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猛地用手背擦掉眼淚,默默起身,開始機械地、卻又異常迅速地收拾簡單的行李。
上午十點,首都機場T2航站樓,國內出發大廳人流如織。
喧囂的環境中,一群從不同方向匆匆趕來、卻懷著同一份焦灼、奔向同一個目的地的人們,在此刻,如同被命運牽引般,終于相遇。
蘇曉背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看起來無比沉重的專業登山包,里面是她連夜從實驗室和24小時藥店搜集來的各種急救藥品、無菌紗布、繃帶、消毒液和簡單醫療器械,背包的重量讓她單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臉上帶著奔跑后的潮紅和未干的淚痕。
陳靜拖著一個看起來就無比結實耐用的RimOWa行李箱,里面除了必要的個人物品,更裝著充滿電的多個大容量備用電源、一部昂貴的衛星電話、一臺筆記本電腦,以及她通宵未眠整理的詳細緊急物資清單、各方救援聯絡方式和初步的援助方案。她精致的妝容依舊,卻難以完全掩蓋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深切的憂慮。
楊桐桐則背著一個碩大的多功能雙肩背包,里面塞滿了她在機場便利店能買到的所有高能量即食食品、巧克力、瓶裝水和基礎生活用品,懷里還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明顯是剛剛打包好的紙箱,里面裝有應急藥品、暖寶寶、手電筒等物資。
陳陽父母也拖著兩個大的行李箱,里面同樣裝滿了采購的生活必需品。
“還是……還是聯系不上穗兒……電話一直不在服務區……”
蘇曉一看到兩位姐姐,一直強忍的淚水又涌了上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哽咽,眼圈又紅又腫,顯然從得知消息后一路都在哭泣和擔憂。
陳靜立即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用力地、緊緊地抱住了蘇曉微微顫抖的身體,同時也將走過來的楊桐桐一起攬入懷中。
她的懷抱并不算十分溫暖,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堅定力量。
她的聲音因熬夜和焦慮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和果斷:“我都查過了,受沙塵暴后續影響,所有直飛阿拉善的航班全部取消了。沒關系,教授已經聯系好了車,我們先想辦法到離金川村最近的駐地匯合,再一起想辦法進村!”
就在這時,張教授匆匆趕到了匯合點。他甚至沒來得及換下那件在實驗室里沾了些許泥土和植物汁液的白大褂,額上還帶著因為奔跑和急切而滲出的細密汗珠,花白的頭發也有些凌亂。
“都到了?好,好!”
他掃視了三個女孩和陳陽父母一眼,目光在她們疲憊卻堅定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感慨萬千,沒有多余廢話,直接說道,“我們直接去高鐵站,車已經安排好了在門口等。我們先乘火車到阿拉善,再轉車到離村最近的駐地,跟當地剛剛成立的應急救援指揮部匯合,然后無論如何,想辦法進村!”
他的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疲憊和擔憂,但那雙閱盡風雨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異常堅定的、要與災難抗爭到底的光芒。
下午三點,通往金川村最近駐地的公路旁,一個簡陋的休息區。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內心的焦慮,清晰地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環境的變遷,無聲地訴說著他們正在靠近那片受傷的土地。
陳父望著愈發荒涼的景致,緊緊握著身旁妻子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安慰和力量,卻發現自己的手心也同樣一片冰涼,甚至滲出冷汗。
休息區里,一輛長途大巴的電視正循環播放著關于金川村沙塵暴的最新航拍新聞。主持人沉痛的聲音介紹著災情的嚴重性。
畫面掠過一片又一片幾乎被夷為平地、難以辨認原貌的廢墟,黃沙覆蓋了一切,只有些殘破的木梁和磚石倔強地探出頭來。
陳母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屏幕,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懷里的背包帶子。
突然,當鏡頭掃過一處塌陷的院墻時,她發出一聲凄厲得幾乎不似人聲的尖叫:“陽陽!!那是陽陽的院子!我看見他的藍襯衫了!就掛在那半截斷墻上!!”
只見畫面中,一堆殘磚碎瓦旁,一根歪斜的木樁上,依稀掛著一抹熟悉的藍色,在漫天黃沙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格外脆弱。
那抹藍色,正是陳陽離家時穿走的那件襯衫的顏色!
極度的驚恐和擔憂,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間壓垮了這個本就心力交瘁、一路強撐的母親。
她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下倒去,暈厥在丈夫及時伸出的臂彎里。
“玉芬!玉芬!”
陳父焦急地呼喚著妻子的名字,周圍一陣忙亂。
張教授和幾個女孩也立刻圍了上來,掐人中、喂熱水、尋找休息區的工作人員幫忙。
好一會兒,陳母才緩緩蘇醒過來。
她眼神空洞地茫然四顧,仿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幾分鐘后,意識逐漸回籠,巨大的悲傷和擔憂再次席卷了她。
她沒有再哭喊,無聲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地從她蒼老的臉頰滑落,迅速浸濕了襯衫前襟的布料。
傍晚六點,距離金川村最后五公里處。
車被迫停了下來。不是路況不好,而是根本沒有路了。
前方,一座巨大的、新形成的流動沙丘,像一道從天而降的黃色巨蟒,徹底掩埋了原本就崎嶇的土路,阻斷了通往村莊的最后希望。
夕陽的余暉給沙丘染上了一層悲壯的金紅色,卻更顯得前路的絕望。
張教授第一個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他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也沒有招呼其他人,徑直走到車隊后備箱,搶過一把不知道誰準備的鐵鍬,二話不說,就開始奮力鏟除擋路的流沙。
他的動作或許不如年輕人那樣迅捷有力,甚至因為年紀和疲憊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他彎腰揮鏟的那份決絕、那份與時間賽跑的急切,卻像一團火,瞬間點燃了在場每一個人心中的勇氣。
大家仿佛被喚醒了一般,紛紛下車,尋找一切能用的工具,甚至用手,加入到了清障的行列。
很快,一條人力組成的傳送帶在沙丘前形成,一鏟鏟、一捧捧的沙土被傳遞到后方。
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沙土落地的沙沙聲,匯成了一曲與自然抗爭的悲壯樂章。
“看!那邊!有車燈!好多車燈!”
正在奮力鏟沙的楊桐桐突然直起腰,指著沙丘后方遙遠的地平線,激動地喊道,聲音因激動和疲憊而劇烈顫抖。
遠處,卷起的沙塵中,出現了幾盞異常明亮、穩定移動的車燈,緊接著,是更多……
很快,引擎低沉有力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幾輛涂裝著軍綠色迷彩、如同鋼鐵巨獸般的重型裝甲工程車,在一輛越野車的引導下,沖破沙塵,轟鳴著駛近。
一名身著迷彩服、肩章顯示其指揮官身份的軍人利落地跳下車,目光銳利地掃過現場,最后徑直走向滿身沙塵、仍在揮鍬的張教授,“啪”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而有力:
“教授!我們是奉命前來打通金川村生命通道的工程救援部隊!請跟在我們后面,我們保證,以最快速度清理障礙,把你們和所有救援物資,安全送進村!”
這一刻,希望如同黑暗海面上驟然亮起的燈塔,強烈而溫暖的光芒,瞬間驅散了每個人心中積壓的陰霾和絕望。幾個年輕的志愿者甚至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歡呼聲。
夜幕徹底降臨,金川村廢墟之上。
曾經充滿生機和煙火氣的家園,此刻已面目全非,只剩下斷壁殘垣在清冷月光下投下支離破碎、凄涼的影子,如同大地的傷疤。
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厚的土腥味和一種災難過后的死寂。
然而,就在這一片狼藉之間,幾頂軍綠色的救援帳篷已經頑強地支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帳篷里透出,如同這片剛經歷重創的土地上,重新搏動起來的、頑強的心臟,微弱,卻堅定。
當滿身黃沙、疲憊不堪卻目光異常堅定的張教授一行人,跟在轟鳴的工程車后,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終于踏進村口那,那些正在忙碌的救援人員、白衣天使般的醫護人員、以及劫后余生、臉上帶著茫然與悲戚的村民們,似乎心有靈犀般地,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默默地、自發地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那一雙雙望向他們的眼睛里,有深不見底的悲傷,有身心俱疲的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種在絕境中看到依靠和援手時,重新點燃的感激和微弱卻真實的希望。
這條路,仿佛穿越了生死,連接著廢墟與新生。
路的盡頭,臨時設立的醫療點旁,陳陽正和一位醫護人員合力,小心翼翼地將一位腿部受傷的老人抬上一副擔架,準備轉移至更安全的地方。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么,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穿過昏暗的光線和彌漫的塵土,難以置信地、死死地定格在了人群前方那兩個他魂牽夢縈的身影上——他的父親,和他那明顯憔悴蒼老了許多的母親。
這個在沙暴最猛烈時不曾退縮、在房屋倒塌時不曾流淚、在安撫村民時始終堅強的漢子,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所有的堅強、所有的擔當,在至親面前瞬間土崩瓦解。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混合著無盡委屈、深深愧疚、劫后重逢的巨大喜悅與徹底釋然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哀嚎。
隨即,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氣,“咚”地一聲,雙膝重重地跪倒在滿是沙礫和碎石的冰冷地面上。
“爸!媽——!”
那一聲呼喊,嘶啞破碎,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也喊出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恐懼、壓力和思念。
陳母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喊著,幾乎是撲了過去,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兒子沾滿沙塵、僵硬無比的頭顱,一遍又一遍地、顫抖地撫摸著他粗糙、皴裂的臉頰,感受著他真實的體溫,仿佛要確認這真的不是又一個令人心碎的夢境。
“陽陽!我的兒啊!你可嚇死媽了!嚇死媽了!!”
母子倆的哭聲,在戈壁寒涼的夜風中飄蕩交織,令人心碎腸斷,卻也帶著一種跨越生死劫難后的、巨大的慶幸與宣泄。
陳父站在一旁,這個一向內斂沉靜的男人,也早已是老淚縱橫,他伸出手,用力地、緊緊地按在兒子劇烈顫抖的肩膀上,那沉重的力道,包含著無言的安慰、支撐和如山父愛。
另一邊,正在一個用殘磚臨時壘砌的灶臺前,為受災群眾和救援人員分發著稀粥的拾穗兒,似乎若有所感,她下意識地回過頭。
當她看到風塵仆仆、發絲凌亂、衣衫不整,卻一個個眼神明亮、帶著無比關切和急切奔向她的蘇曉、楊桐桐和陳靜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手中的鍋鏟“當啷”一聲,掉進了滾燙的粥鍋里,滾燙的粥汁濺到手背上,瞬間紅了一片,她卻渾然不覺疼痛。
四個女孩,幾乎是同一時刻,像大學時代每一次久別重逢或需要彼此支撐時那樣,不顧一切地沖向對方,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所有的語言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千言萬語,都融進了這幾乎要將對方勒入骨血的擁抱里,和那滾燙的、肆意流淌的淚水之中。
她們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像是在確認彼此的真實存在,哭聲從壓抑的嗚咽逐漸變為放聲的痛哭,那是恐懼的釋放,是擔憂的解除,是姐妹情誼在災難考驗下的熠熠生輝。
“你們……你們真的來了……我真的怕……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拾穗兒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淚水迅速浸濕了陳靜的肩膀。
“傻瓜!我們怎么可能不來?!”
陳靜緊緊握著她的手,聲音同樣哽咽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說過,無論天涯海角,無論發生什么,我們永遠是一體的,記得嗎?大學四年,我們發過誓的!”
蘇曉和楊桐桐也用力點頭,淚水模糊了她們的視線,卻讓彼此的心靠得更近。
張教授沒有停留,他徑直走向那片被他和陳陽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如今已被黃沙掩埋大半的試驗田。
他甚至沒有去找工具,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瘋狂地刨挖著尚帶余溫的沙土。
指甲縫里塞滿了沙粒,指節被磨破滲出血絲,他也毫不在意。
這位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的老教授,此刻像是在搶救自己最親愛的孩子。
終于,當他的指尖觸碰到一抹極其微弱的、卻異常堅韌的綠意時,他的動作瞬間變得無比輕柔。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將一株嫩綠的、帶著沙土的幼苗從掩埋中解放出來。
他將這株幼苗緊緊捂在胸口,然后鄭重地遞給拾穗兒,渾濁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在沾滿沙塵的臉上沖出道道溝壑,最終滴落在微微顫抖的葉片上。
那淚水,是悲痛,是希望,更是一位生態科學家對土地最深沉的愛。
“教授。”
老村長拄著臨時找來的樹枝做拐杖,蹣跚地走到他身邊,聲音沙啞,眼中也含著淚光。
張教授抬起頭,淚眼婆娑中,眼神卻異常明亮,他指著拾穗兒手中那株幼苗,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老哥,你看!種子還在!苗還在!希望……就在啊!”
這個不眠之夜,金川村變成了一個不夜城。
臨時醫療點的帳篷里,蘇曉換上帶來的白大褂,迅速投入到傷員的清創、包扎工作中,她的專業和冷靜,成了混亂中一道穩定的力量。
陳靜很快與現場救援指揮部接上頭,她拿出整理的物資清單和通訊設備,開始高效地協調各方運抵的救援物資分配,她的干練和條理,讓物資流轉變得井井有條。
楊桐桐則借著急救燈的燈光,不僅分發著帶來的食物和水,更用她溫暖的話語安撫著受驚的村民,特別是那些失去了家園的孩子們。
張教授和陳父,則帶著陳陽以及其他青壯年,加入到了清理廢墟、加固臨時安置點的隊伍中。
陳母和王嬸等一批婦女,則在臨時搭建的廚房里,用帶來的米和村里尚能使用的鍋灶,熬煮著一鍋鍋熱氣騰騰的米粥,那升騰的熱氣,在這寒涼的戈壁之夜,不僅溫暖了腸胃,更溫暖了無數驚魂未定的心。
黎明時分,張教授站在一片稍高的廢墟上,俯瞰著腳下這片忙碌而充滿生機的景象:
部隊官兵仍在奮力清理主要通道;醫療隊的白大褂在帳篷間穿梭;
志愿者們有序分發著食物和飲水;
他的學生們,陳陽、拾穗兒、蘇曉、陳靜、楊桐桐,各自在需要的崗位上忙碌著,眼神疲憊,卻都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四十年前,那個立志要讓貧瘠土地煥發生機的年輕學子的初心,在此刻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晰和堅定。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這片土地上的生命,正在以最頑強的方式重獲新生。
沒有人注意到,在村莊邊緣,一頂新搭建的、印著“地質勘探”字樣的帳篷里,一份關于村莊原址重建風險評估與整體搬遷可行性的初步報告剛剛完成。
新的考驗、新的抉擇,正隨著這金色的曙光,悄然降臨在這片土地和這些剛剛經歷重創、正奮力重生的人們面前。但無論如何,希望,就像教授轉給拾穗兒手中的那株幼苗,已經在廢墟中扎根,必將迎來更加繁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