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徹底停歇后的廢棄港口,只剩下濃烈的硝煙味,以及傷員壓抑的呻吟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散。
集裝箱的表面布滿彈痕,地上散落著彈殼和血跡,一片狼藉。
夏時陌躺在擔架上,呼吸微弱得幾乎消失,每一次艱難的進氣都像在刀尖上汲取空氣。
背部猙獰的槍傷被厚厚的止血繃帶緊壓著,可暗紅的血漬仍在緩慢地暈開,染透了擔架布。
更致命的是,這突如其來的重創徹底撕裂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身體平衡。
在高強度神經藥物勉強維系后強行爆發的代價,此刻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引發了舊傷的全面反噬。
他的生命體征監測儀持續發出尖銳急促的警報,血壓低得可怕,心率紊亂而微弱,體溫也在急劇下降。
情況危急到每一秒都在與死神賽跑。
“直升機!”宬年對著通訊器咆哮,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坐標鎖定,立刻降落!重復,立刻降落!”
天空中,巨大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一架隸屬宬年私人醫療團隊的銀灰色救援直升機,如同鋼鐵巨鷹,撕裂低垂的鉛灰色云層,精準地向這片混亂的戰場俯沖下來。
機腹下方鮮紅的十字標識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強勁的氣流卷起地面的塵土和碎屑,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
直升機尚未完全停穩,艙門已被猛地拉開。
兩名身穿深藍色制服、動作矯健的醫療隊員迅速躍下,抬著折疊式擔架車沖向夏時陌所在的位置。
專業的急救設備在狹小的機艙內早已準備就緒。
轉移的過程迅速而高效。
宬年親自指揮,眾人小心翼翼地將夏時陌連同擔架穩固地移至擔架車上,然后推上直升機。
全程綠色通道已經由宬年強大的能量瞬間打通,從空中管制到落地醫院的急救中心,所有環節全部亮起綠燈。
兮淺被宬年一把拉上直升機。
艙門關閉的瞬間,引擎功率提升到極限,巨大的機體猛地向上拉升,強烈的推背感將人死死按在座椅上。
機艙內,除了引擎的轟鳴,只剩下醫療儀器冰冷的滴答聲和尖銳的警報聲。
兮淺跌坐在夏時陌身旁的固定座椅上,安全帶勒緊了她的身體,卻勒不住她瀕臨崩潰的心跳。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顫抖著,穿過忙碌的醫療隊員身影的間隙,緊緊抓住了夏時陌垂在擔架邊緣的那只手。
那只手,冰冷,僵硬,毫無生氣,比她指尖的溫度還要低。
刺骨的寒意順著她的掌心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用力攥緊,仿佛要將自己生命的熱度傳遞過去,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又立刻被強烈的氣流吹散在臉頰。
她顧不上去擦,只是死死盯著夏時陌那張灰敗到毫無血色的臉。
濃密的睫毛緊閉著,在眼瞼下投下一片絕望的陰影,嘴唇泛著駭人的青紫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耗盡他最后的氣力。
腦海中,血腥的畫面不受控制地瘋狂交織、撞擊。
前世的海島煉獄: 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刀疤劉猙獰扭曲的臉,那把閃著寒光、帶著必殺決心的匕首。
就在那冰冷的刀鋒即將刺入她心臟的剎那,那個熟悉的身影決絕地撲來,用血肉之軀擋在了前面。
匕首深深沒入后背直至沒柄的畫面,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她臉上的灼熱觸感,夏時陌倒下時投來的那束如釋重負的目光……清晰得如同發生在上一秒,每一幀都帶著撕裂靈魂的痛楚。
眼前的槍傷與昏迷: 集裝箱縫隙里冰冷的空氣,秦昊望遠鏡鏡片反射的陰森微光,那聲沉悶致命的狙擊槍響。
然后,那道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單薄身影,如同燃燒殆盡的流星,帶著濃重的消毒水與血腥氣,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撞開了死神指向她的軌跡。
子彈撕裂皮肉的悶響,血花在藍白條紋布料上瞬間綻放的刺目猩紅,他身體因劇痛而痙攣繃緊的弧度,以及他倒下時死死護住她的沉重軀體……
就在剛才,他手上的冰涼還在提醒著她這殘酷的真實。
兩世。 兩次致命的傷害。 兩次,他都毫不猶豫地用身體為她筑起最后的屏障。
悔恨如同蝕骨的毒液,一寸寸啃噬著她的心臟。
前世,她對他的誤解、疏離、甚至怨恨,在得知替她擋刀真相的這一刻,變成了最鋒利的刀子反刺回來,痛得她幾乎窒息。
她恨自己后知后覺,恨自己沒能在他每一次付出時給予回應,恨命運為何如此殘忍,要讓他承受雙倍的苦難來換取她的生機。
巨大的恩情沉重如山,壓得她喘不過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淚水的咸澀。
她俯下身,靠近他冰冷的耳朵,聲音破碎哽咽,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時陌…夏時陌…你聽到沒有…堅持住…求求你…別睡…再看看我…”
機艙另一側,宬年緊貼在舷窗旁狹窄的座位上。
他同樣系著安全帶,身體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手中的衛星電話幾乎沒有放下過,冰冷的目光緊盯著外面急速掠過的城市燈火線條。
“中心醫院院長,線路給我接通…對,現在就接。”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每一個字都像是精確計算后的指令。
“最高優先級。傷者情況危急,背部槍傷貫穿,失血嚴重,舊傷全面復發,并發多器官衰竭風險。血庫AB型Rh陰性血,啟動緊急儲備,雙倍預備。心外、胸外、創傷科、神經外科、重癥醫學所有相關領域頂尖專家,立刻到急診手術室待命。手術室A1,準備好體外循環機、自體血回輸設備…所有可能用到的設備全部檢查待命。急救通道確保一路綠燈,無關人員全部清空。我的人十五分鐘后抵達樓頂停機坪,我需要看到你們所有人在手術室門口就位。”
他語速極快,邏輯清晰,精準地調動著他掌控的龐大資源網絡。
然而,在他冰冷命令的背后,是無人可見的焦灼。
眼角余光掃過擔架上毫無生氣的夏時陌,掃過兮淺悲痛欲絕、緊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哭泣顫抖的側影。
一種前所未有的沖擊感,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擊著宬年堅固的精神壁壘。
權勢,財富,他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一切。他可以在一句話間調動頂級醫療資源,可以瞬間封鎖道路,可以決定無數人的命運。
他習慣了掌控,習慣了用這些力量作為武器和籌碼,去達成目標,去清除障礙,去保護他想保護的兮淺。
他從不懷疑這些力量的強大。
但此刻,看著夏時陌急速流逝的生命體征,看著醫療隊員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和凝重神情,看著兮淺那近乎絕望的悲痛,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直觀地體會到一種冰冷的無力感。
再龐大的權勢,也無法立刻逆轉那枚子彈造成的致命創傷。
再雄厚的財富,也無法瞬間填補一個人體內洶涌流失的鮮血。
再精密的布局,也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用生命作為代價的犧牲。
他可以用力量掃清所有障礙,甚至碾碎秦昊這樣的敵人,卻無法撫平兮淺此刻因為另一個男人的瀕死而碎裂的心。
那種源于靈魂深處的悲痛,是他手中的權勢觸角也無法抵達的禁區。
一種沉重的反思,混雜著深切的愧疚感,無聲地籠罩了他。
他看著夏時陌那張年輕卻死氣沉沉的臉,心中翻涌的情緒遠比憤怒和復仇更復雜。
直升機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機艙內紅燈閃爍一秒,警報聲短促響起又消失。
宬年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衛星電話堅硬的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發疼。
窗外,城市的霓虹匯成流動的光河,急速地向后退去。
下方主干道上,伴隨著隱約可聞的警笛開路聲,一條由警車組成的特殊通道正在形成,確保地面的急救車隊能以最快速度同步趕往中心醫院。時間,在以秒鐘為單位,殘忍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