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巨大的轟鳴聲逐漸減弱,最終被一片絕對的寂靜取代。
那是一種沉甸甸的、被厚厚積雪吸收了一切聲響的寂靜。
兮淺在失重感消失后睜開眼,透過舷窗,看到的不再是無垠的藍,而是一片凝固的、無邊無際的白。
直升機降落在森林深處一片被清理出的空地上。
深綠色的針葉林如同沉默的巨人,披著厚重的雪衣,環(huán)繞著這片小小的降落點。
空氣冰冷而清冽,帶著松脂和冰雪特有的凜冽氣息,瞬間灌入鼻腔,與海島的咸腥濕熱截然不同。
時間在這里放緩了腳步,甚至停滯。
宬年解開安全帶,動作利落。
他沒有說話,只是率先拉開艙門。
一股更強勁的寒氣涌入,吹散了機艙內(nèi)殘留的機油味。
他跳下飛機,深色的靴子深深陷入松軟的雪地,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他沒有回頭看她,徑直走向機尾,開始從打開的艙門里搬運行李——幾只簡單的箱子,在這片荒涼的雪原上,顯得有些突兀。
兮淺解開安全帶,冰冷的金屬搭扣離開皮膚時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
她扶著座椅站起身,走到艙門邊。
刺骨的寒風(fēng)立刻卷走了她身上最后一點暖意,讓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眼前的世界純粹得令人心悸:白雪覆蓋的森林,遠處隱約可見的、同樣被冰雪封住的深藍色湖泊,灰白色的天空低垂著,光線柔和而恒定,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午后。
絕對的靜謐,絕對的與世隔絕。
這就是他所說的“時光角落”?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感受到清晰的刺痛。
然后,她扶著冰冷的艙門邊緣,小心地踏下舷梯。
靴子陷進雪里,深及腳踝。
雪塵簌簌落下,覆蓋了鞋面。她站在雪地里,環(huán)顧四周。
除了風(fēng)聲掠過樹梢的微弱嗚咽,只有宬年搬動箱子的聲音,沉悶而規(guī)律。
宬年將最后一只箱子放在雪地上,這才抬頭看向她。
他的臉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輪廓分明,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白霧。
“這邊。”他簡短地說,聲音在這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卻沒什么情緒。
他提起兩個最重的箱子,轉(zhuǎn)身走向樹林邊緣一條幾乎被積雪掩埋的小徑。
兮淺沉默地提起剩下的一個小箱子,跟在他身后。
小徑蜿蜒曲折,穿行在巨大的松樹和云杉之間。
積雪很厚,每一步都需要費力地拔腿。
宬年的步伐沉穩(wěn),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她踩著他的腳印前行,能稍微省些力氣。松枝上堆積的雪偶爾承受不住重量,“撲簌簌”地滑落下來,在寂靜中激起小小的漣漪。
四周只有靴子踩雪的“咯吱”聲和他們壓抑的呼吸聲。
走了大約十幾分鐘,樹林豁然開朗。一片被白雪覆蓋的開闊地中央,靜靜地佇立著一座深棕色的木屋。
屋頂積著厚厚的雪,像一頂溫暖的帽子。煙囪里沒有煙,顯得異常安靜。
木屋不大,結(jié)構(gòu)簡單,帶著北歐特有的簡約和實用感。
它背靠著一片陡峭的山坡,面對著那片被冰雪覆蓋的深藍色湖泊,像一個遺世獨立的守望者。
宬年放下箱子,走到木屋前,從口袋掏出一把黃銅鑰匙,插入鎖孔。
輕微的“咔噠”聲后,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灰塵和冰冷空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到了。”他說,側(cè)身讓開。
兮淺跟著他走進木屋。
室內(nèi)光線昏暗,但能看清基本的輪廓。一個不算寬敞的起居空間,角落里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壁爐,旁邊堆著劈好的木柴。
一張原木桌,兩把椅子。
一側(cè)是小小的開放式廚房,另一側(cè)有一扇門,通向臥室。
陳設(shè)極其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但異常干凈。
冰冷的氣息包裹著他們,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宬年沒有多做停留,轉(zhuǎn)身又出去搬剩下的行李。
兮淺放下手中的箱子,環(huán)顧著這個陌生的、冰窖般的空間。
這里沒有海島的驚心動魄,沒有燈塔的壯闊,只有一種近乎真空的沉寂。
她走到窗邊,擦去玻璃上凝結(jié)的薄霜,望向外面那片被冰雪封住的湖。
湖面平滑如鏡,倒映著灰白的天空和環(huán)繞的雪山,像一幅靜止的水墨畫。
一種巨大的、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感攫住了她。
宬年很快搬完了所有箱子。他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寒風(fēng)。
他走到壁爐前,熟練地蹲下,開始往爐膛里添加木柴和引火的松針。
火柴劃燃的微弱聲響,短暫的橘黃色光芒映亮了他專注的側(cè)臉。
很快,火焰“噼啪”地燃起,舔舐著干燥的木頭,溫暖的光亮和熱量開始驅(qū)散室內(nèi)的嚴寒。
他沒有看她,專注于生火,直到火焰穩(wěn)定地燃燒起來,橘紅色的光在石壁上跳躍,給冰冷的房間帶來第一絲生機和暖意。
他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廚房區(qū)域,打開水龍頭,里面流出刺骨的冷水。他接了一壺水,放在爐灶上點燃。
藍色的火焰安靜地燃燒。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向一直站在窗邊的兮淺。
她背對著他,身影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和僵硬。
“冷的話,先烤烤火。”他的聲音比之前柔和了一絲,但依舊保持著距離,沒有多余的關(guān)切,更像是一個必要的提醒。“水燒熱了可以喝。我去整理一下。”
他說完,提起兩個箱子,走向那扇關(guān)著的臥室門,推門進去,沒有再出來。
兮淺聽著臥室門關(guān)上的聲音,慢慢轉(zhuǎn)過身。壁爐散發(fā)出的熱力已經(jīng)漸漸輻射開來,空氣不再那么刺骨。
她走到壁爐前,在旁邊的地板上坐下,伸出手,靠近那跳躍的火焰。
溫暖的感覺從指尖蔓延上來,稍微驅(qū)散了一些身體和內(nèi)心的冰冷。
她看著火焰,橘紅色的光在她瞳孔里跳動,思緒卻飄得很遠。
手腕上那處舊傷,在爐火的暖意中,似乎也沉寂下去,沒有任何異樣。
時間在木屋里以一種粘稠的方式流逝。
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水壺里水逐漸加熱的微弱“嘶嘶”聲。
不知過了多久,宬年從臥室出來。
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更居家的深灰色毛衣和長褲,少了些之前的冷硬。
他走到廚房,水壺已經(jīng)微微作響。
他拿出兩個馬克杯,從一個罐子里舀出深棕色的粉末,倒入杯中,然后注入滾燙的熱水。
濃郁的、帶著甜香的可可氣息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可可,走到壁爐邊。
他將其中一杯輕輕放在兮淺旁邊的地板上,沒有遞到她手里,然后在她對面幾步遠的地方坐下,也靠著墻壁。
他自己拿起另一杯,小心地吹了吹,抿了一口。
兮淺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杯熱可可上。濃郁的褐色液體表面漂浮著細微的奶沫,熱氣裊裊上升。
她遲疑了一下,伸手捧起杯子。
溫?zé)岬挠|感透過杯壁傳來,燙得她指尖微麻,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踏實感。
她學(xué)著宬年的樣子,吹了吹,小口地啜飲。
香甜、微苦、滾燙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股暖流,驅(qū)散了最后一點寒意,也似乎暫時熨帖了心底的傷痕。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坐在壁爐前,各自捧著熱可可,看著爐火燃燒。
跳躍的火光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誰也沒有說話。
沒有解釋,沒有追問,沒有關(guān)于過去的只言片語。
只有可可的香氣、木柴燃燒的輕微聲響,以及這片與世隔絕之地沉重的寧靜。
宬年遵守了他的承諾。
只做宬年。
存在于此刻,存在于這個木屋,存在于這沉默的陪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