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挪威森林木屋的爐火在漫長冬夜里靜靜燃燒,守護(hù)著那份沉默的安寧時,遙遠(yuǎn)的都市里,一場與死神的拉鋸戰(zhàn)也接近尾聲。
無菌病房的燈光永遠(yuǎn)是冷色調(diào)的,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低鳴。
夏時陌從海島回來后就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管線,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但平穩(wěn)。
他脫離生命危險已經(jīng)數(shù)日,但意識像沉在深海的錨,蘇醒的過程緩慢而艱難。
眼皮沉重得仿佛粘在一起,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力氣。
身體的感覺是模糊的,只有無處不在的、鈍重的疼痛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提醒著他軀殼的破碎。
窗外,城市的夜空中飄著細(xì)碎的雪花,無聲地落在冰冷的窗欞上。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面容沉肅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他是夏時陌最信任的心腹。
他安靜地等待著,直到病床上的人睫毛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干澀的嘴唇似乎想要翕動。
“夏先生?”心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夏時陌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瞳孔最初是渙散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qiáng)聚焦在心腹臉上。
那眼神空洞,帶著剛從漫長黑暗深淵爬出的茫然和疲憊。
心腹沒有猶豫,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等待都是殘忍。
他用最簡潔、最不帶感**彩的語言,匯報了海島事件后續(xù)的收尾工作,包括人員處置、消息封鎖,以及……兮淺小姐的最終選擇。
“……宬年帶她離開了,先生。”心腹的聲音平穩(wěn),但每個字都像冰錐,“去了一個地方,目前無法追蹤具體位置。
"她……是自愿的。”
最后三個字落下時,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guī)律的“嘀嗒”聲和窗外雪花飄落的寂靜。
夏時陌的眼神凝固了。
那空洞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又瞬間被更深的沉寂覆蓋。
他沒有動,甚至連眼睫都沒有再顫動一下。
他只是那樣望著天花板,或者透過天花板,望著某個虛無的點(diǎn)。
時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滯。
心腹屏住呼吸,不敢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他能感受到那具虛弱軀殼里瞬間涌起的巨大風(fēng)暴,以及風(fēng)暴過后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是幾分鐘。
夏時陌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了一下頭,視線投向窗外。
細(xì)碎的雪花在路燈的光暈里無聲地旋轉(zhuǎn)、飄落,像一場安靜的葬禮。
然后,極其緩慢地,一個笑容在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浮現(xiàn)。
那笑容很淺,幾乎只是唇角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卻牽扯著未愈的傷口,帶著破碎的痕跡。
沒有苦澀,沒有怨恨,只有一種耗盡所有力氣后的、近乎虛無的釋然。
像緊繃到極限的弦終于斷裂,剩下的只有空蕩的回響。
他看著那些飄落的雪,眼神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那片冰封的挪威湖泊。
“知道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儀器的聲音蓋過。
說完這三個字,他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沉入了更深的疲憊。
但自那之后,某種變化悄然發(fā)生。
夏時陌的復(fù)健過程堪稱殘酷。
每一次嘗試移動僵硬麻木的肢體,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和瞬間涌出的冷汗。
物理治療師都驚訝于他沉默的忍耐力和近乎自虐的意志。
他咬著牙,嘴唇常常被咬出血痕,卻從不發(fā)出一聲痛呼。
支撐著他的,不再是仇恨或執(zhí)念,而是母親消散前那溫柔的眼神,是她最后的期許——好好活下去。
以及,那個飄雪的夜晚,心腹帶來的消息。她平安,就好。
這是他僅剩的、能抓住的東西。
他以驚人的速度恢復(fù)著。
從被攙扶著勉強(qiáng)站立幾分鐘,到能自己扶著墻蹣跚行走。
身體的痛苦是真實(shí)的,但精神卻像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反而有了一種奇異的專注力。
能下地行走后的第一件事,他堅持親自去完成。
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后,天空鉛灰,細(xì)密的冷雨夾雜著雪粒。
夏家墓園肅穆而安靜。高大的常青樹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夏時陌穿著厚重的黑色大衣,坐在輪椅上——他的體力還不足以支撐他長時間站立行走。
心腹推著他,沿著濕漉漉的石板小徑緩緩前行,最終停在一塊新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
墓碑簡潔肅穆,上面只刻著母親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沒有冗長的頭銜,沒有華麗的裝飾,就像她生前最后那段時光所期望的簡單純粹。
夏時陌示意心腹停下。他自己操控著輪椅,緩緩靠近墓碑。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肩頭,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伸出手,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拂去落在墓碑上的一小片枯葉和幾點(diǎn)雨珠。
動作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
心腹將一個沉甸甸的骨灰盒,鄭重地遞到他手中。
夏時陌接過,骨灰盒冰冷的觸感透過手套傳來。
他低下頭,臉頰輕輕貼在光滑的木盒上,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滑落。
沒有淚水,只有一種深沉的哀慟在寂靜中彌漫。
“媽,”他的聲音低啞,在風(fēng)雨中幾乎聽不清,“回家了。”
他親自操控輪椅,靠近墓碑下方預(yù)留好的方形墓穴。
墓穴不深,底部鋪著干燥的細(xì)沙。他彎下腰,動作因?yàn)閭炊@得遲滯僵硬,但每一個步驟都無比鄭重。
他小心翼翼地將母親的骨灰盒,平穩(wěn)地、端正地安放進(jìn)去。
然后,他抓起一把干燥的細(xì)沙,輕輕地、均勻地撒落在骨灰盒上。細(xì)沙覆蓋了烏木的表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雨雪更密了些。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看著墓穴被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填平、夯實(shí),最終與周圍的地面齊平,只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下方,留下一個暫時還帶著新土的痕跡。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他久久地凝視著墓碑上母親的名字,仿佛要將那冰冷的刻痕烙印進(jìn)靈魂深處。
完成這一切,他似乎才真正耗盡了力氣,靠在輪椅背上,臉色比墓碑還要灰白,呼吸有些急促。
“走吧。”他對心腹說,聲音疲憊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