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黑暗如同沉重的潮水,在某個無法精準度量的時刻,悄然退去了一線。
兮淺的眼睫顫動了一下,沉重得像是黏連了千鈞重物。
意識如同沉船殘骸,緩慢地、艱難地浮上水面。
光線,即使被調至最柔和的模式,也像細針一樣刺入她模糊的視界。
她下意識地想閉緊眼睛,逃回那片無知無覺的混沌,但生理的本能促使她再次嘗試睜開。
視野里是模糊晃動的光影,漸漸聚焦成冰冷的天花板,慘白,一塵不染。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侵入鼻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潔凈與疏離感。
身體的感知緊隨其后復蘇——無處不在的鈍痛,骨頭仿佛散了架,肌肉酸軟無力,喉嚨干涸得如同砂紙摩擦。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隱痛。
她轉動眼球,視線掃過周圍。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輪廓線,此刻顯得遙遠而冷漠。
房間里充斥著各種冰冷的儀器,屏幕上跳躍著她看不懂的數據曲線,連接在她身上的導線和輸液管,像束縛的藤蔓。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高級卻令人窒息的空間。
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離病床不遠的單人沙發里,身影幾乎要融進房間角落的陰影中。
深色的高定西裝一絲不茍,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
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看著手中的平板,側臉線條冷峻而深邃,如同刀削斧鑿。
即使是在這樣安靜的狀態下,他身上也散發著一種強大的壓迫感,無聲地填滿了整個空間。
恐懼,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對強大未知存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兮淺的心。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指尖陷入柔軟的床單。
她想向后縮,想藏起來,但虛弱的身體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
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而干澀的抽氣聲。
這細微的聲響立刻驚動了他。
宬年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她驚恐的視線。那眼神深邃帶著審視,帶著一種掌控度。
他的視線在她蒼白脆弱的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確認她意識恢復的程度,然后才緩緩站起身。
他的靠近,像一座山在移動。
陰影籠罩下來,帶著迫人的壓力。
兮淺的心在肋骨下狂跳,幾乎要破腔而出。
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避,頭微微偏向另一邊,牽扯到頸部的肌肉,又是一陣疼痛襲來。
宬年在她床邊停下,高大的身形擋住了部分光線。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帶著一種評估物品般的冷靜,朝著她冰冷汗濕的臉頰探去。
“別碰我!”嘶啞破碎的聲音從兮淺干裂的唇間擠出,她用盡僅存的力氣猛地偏頭,避開了他的觸碰,身體因為抗拒的動作而微微顫抖。
那只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瞬,然后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自然地垂在身側。
宬年的臉上沒有任何被拒絕的尷尬或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安撫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
“你醒了。”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刻意調整過的、溫和的腔調,卻依然缺乏情感的溫度,“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兮淺只是警惕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恐懼,嘴唇抿得死緊,拒絕回答。
宬年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用一種陳述事實的口吻,為她構建起一個由他定義的“現實”: “你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是我的私人醫療中心。”
他掃視了一下四周,強調這個空間的歸屬權,“你在海島上遭遇了襲擊,很慘烈。你受了重傷,差點就……”
他微微一頓,觀察著她的反應,“不過現在沒事了。我把你帶了回來,給你最好的治療。你已經昏迷了五天。”
襲擊?海島?重傷?
破碎的畫面瞬間沖擊著兮淺脆弱不堪的神經——燃燒的火焰,震耳欲聾的槍聲和嘶吼,嗆人的濃煙,冰冷刺骨的海水……還有那個……那個在烈焰與混亂中嘶吼著將她推開的身影! 阿陌!
“至于那個試圖幫你的當地漁民……”宬年的聲音適時響起,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已經處理完畢的事務,“很遺憾,他沒能逃出來。那些人……下手太狠了。”
“阿陌……”這個名字,帶著巨大的悲痛和無助,終于沖破了兮淺的喉嚨,化作一聲微弱卻撕心裂肺的嗚咽。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壓迫性的身影。
不是“當地漁民”!那是阿陌!是拼了命把她從地獄里推出來的阿陌!他為了救她……死了!
巨大的悲傷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她。她甚至來不及思考眼前這個男人話語的真偽,來不及思考自己身處何地,阿陌倒下的畫面和那份刻骨的絕望,已經成為了她意識里唯一真實的存在。
她將臉埋進枕頭,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無聲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顯絕望。淚水迅速浸濕了枕套,留下深色的印記。
宬年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那個被巨大悲痛擊垮的、顫抖哭泣的身影。
她為那個卑賤的“阿陌”所流露出的痛苦是如此純粹,如此深刻,像一把匕首,無聲地刺向他掌控欲的核心區域。
那份冰冷的不悅和一種被冒犯的占有欲,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但他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層完美又溫和的假面。
他甚至微微俯身,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低沉可靠,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別怕,淺淺。”
他重復著這個名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歸屬意味,“你現在很安全。那些想傷害你的人,我會處理干凈。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刻意強調自己的保護者和裁決者身份,“至于那個救你的漁民……他的犧牲,我很遺憾。但你要活著,替他活下去。這才是對他最好的告慰。”
他仔細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反應。看到她因“阿陌”的名字而更加劇烈的顫抖,看到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被巨大悲傷吞噬的空洞茫然。
這反應印證了他之前的判斷——那個工具的死,確實在她心里留下了深重的創傷。這創傷,需要由他來“治愈”,或者說,覆蓋。
兮淺的哭泣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身體因為過度的情緒波動和虛弱而脫力。
她癱軟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淚水依舊無聲地滑落。
宬年的話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傳進她的耳朵。
“安全”……“處理”……“漁民”……這些詞匯冰冷而遙遠,無法穿透那層名為“阿陌之死”的血色幕布。
她無法信任眼前這個氣場強大、眼神深邃、自稱救了她卻讓她本能恐懼的男人。
她殘缺混亂的記憶里,只有火焰、混亂的殺戮和阿陌最后的嘶吼是真實的。
“你需要休息,也需要補充體力。”宬年直起身,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穩,“醫生馬上會過來給你做詳細檢查。有什么需要,按鈴。”他指了指床頭柜上的呼叫器,動作優雅而疏離。
他沒有再試圖觸碰她,也沒有繼續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動作和言語都可能引起她更強的反彈。
讓她沉浸在悲傷中消耗掉最初的巨大沖擊力,或許更利于他后續的引導。他需要的,是她活著,清醒,然后,成為他打開“鬼嶼”的鑰匙。
他轉身走向門口,步履沉穩。在開門前,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 “好好養傷,淺淺。等你恢復一些,我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談。” 這句話,既是提醒,也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厚重的病房門無聲地在他身后合攏,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室內恢復了死寂,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滴答聲,提醒著生命的跡象。
兮淺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淚水已經流干,只剩下臉頰上冰冷的淚痕,和心口那個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巨大空洞。
阿陌死了。
為了救她,死了。
而這個叫宬年的男人,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橫亙在她的世界里,宣告著對她的“所有權”和“保護權”。
她是誰?她從哪里來?為什么會遭遇襲擊?阿陌到底是誰?那個沉重的盒子又在哪里?無數的問題在混亂的腦海中翻騰,卻找不到任何答案的線索。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手腕。
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撫上左手腕內側——一個近乎本能的動作。
指尖觸到的只有自己冰涼光滑的皮膚。
那一瞬間的觸感,仿佛本該有什么東西在那里,一個能讓她感到一絲熟悉和慰藉的物體。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一股尖銳的失落和無措感猛地攫住了她。
那個東西……很重要……為什么不見了?是什么?
她拼命回想,卻只抓到一個模糊而疼痛的空白。
緊接著,混亂的記憶碎片里似乎閃過宬年冰冷的手指和某種碎裂的觸感,快得讓她無法捕捉。
她攥緊了冰涼的手指,徒勞地在病號服柔軟的布料上摩挲著,想抓住什么依托,卻什么也抓不到。
安全?宬年口中所謂的“安全”,此刻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更加精致、更加冰冷的囚籠。
而門外那個掌控一切的男人,究竟是救她出地獄的恩人,還是將她拖入另一個深淵的……未知的恐懼?
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創傷讓她疲憊不堪,意識又開始變得模糊。
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一個念頭異常清晰地浮現:她必須弄清楚真相。為了阿陌,也為了她自己。無論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