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從西北天際涌來的“烏云”,最先抵達的是青州。
起初沒人把它當回事。
大旱了這么久,人人都盼著下雨。
當看到天邊終于不再是那片刺眼的空白,而是有了一抹深色時,無數正在田間地頭,對著枯黃禾苗發愁的農夫,都激動地抬起了頭。
“要下雨了!老天爺開眼了!”
有人跪在干裂的土地上,喜極而泣。
然而,這份喜悅,只持續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不對勁。
那片云移動得太快了!
而且,伴隨著它的靠近,一陣奇怪的,“嗡嗡”作響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那聲音起初像是千萬只蜜蜂在振翅。
但隨著云層的逼近,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最后,變成了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如同山崩海嘯般的恐怖轟鳴!
“那……那不是云!”
一個站在高崗上瞭望的老人,突然發出一聲驚恐到變了調的尖叫。
他看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烏云!
那是一片由億萬只巴掌大小的蝗蟲,匯聚而成的,活生生的,正在移動的蟲之海洋!
恐慌瞬間取代了喜悅。
但一切都晚了。
遮天蔽日的蝗蟲大軍,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從天而降,瞬間淹沒了青州的土地。
太陽,消失了。
天空,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蠕動著的黃褐色。
“咔嚓、咔嚓、咔嚓……”
那是無數蝗蟲啃食莊稼的聲音。
它們落在田地里,瘋狂地吞噬著那些因為干旱而幸存下來的,本已是最后希望的禾苗。
它們落在樹上,頃刻間,就將一片綠葉啃食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
它們甚至落在人的身上,啃食人的頭發和衣服。
整個世界,都回蕩著兩種聲音。
蝗蟲的嗡鳴,和人類絕望的哭喊。
無數百姓沖進田里,揮舞著手臂,敲打著銅盆,試圖驅趕這些魔鬼。
但他們的反抗,在那無窮無盡的蟲海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你趕走了一片,立刻就有更多片黑壓壓地涌上來。
一個時辰。
僅僅一個時辰。
當那片恐怖的“烏云”緩緩飄過,繼續向著東南方向移動時,它身后留下的已經是一片死地。
所有綠色的東西都被啃食一空。
田地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泥土。
樹林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杈。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被踩碎的蝗蟲尸體散發出的,混雜著泥土腥氣的惡臭。
大旱只是奪走了收成。
而蝗災,連最后一絲希望都徹底碾碎了。
青州,完了。
緊接著是徐州。
同樣的末日景象,再一次上演。
當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折斷,當家里最后一粒存糧都吃完,當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開始出現。
逃難成了唯一的選擇。
幸存下來的人們,拋棄了他們世代生活的家園,拖家帶口,匯成一股巨大的,名為“生存”的洪流,開始向外逃亡。
他們要去哪里?
他們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要逃,要逃離這片已經被魔鬼吞噬的地獄。
……
消息,比官方的驛報傳得更快。
當第一個從青州逃出來的,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難民倒在齊州城門下時。
一場更大的恐慌,在齊州城內,引爆了。
“蝗災!是蝗災啊!”
“遮天蔽日的蝗蟲!什么都吃!什么都不剩!”
“青州已經變成了鬼蜮!到處都是餓死的人!”
一個又一個從鄰州逃來的難民,用他們那已經沙啞的嗓音,向齊州的百姓描述著地獄的模樣。
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
齊州城內,所有人都瘋了。
他們想起了前不久,齊王李佑那道蠻不講理的“征糧令”。
當時,他們罵他,咒他,恨不得生食其肉。
可現在,他們只剩下一種情緒。
那就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沒有糧食了!
他們手里,一粒多余的糧食都沒有了!
如果蝗災到來,他們拿什么活下去?
他們會像青州和徐州的百姓一樣,活活餓死!
“王爺!求王爺救命啊!”
“我們知道錯了!我們不該私藏糧食!求王爺開恩啊!”
成百上千的百姓,自發地聚集在王府門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們曾經有多么痛恨李佑,現在就有多么卑微地乞求他。
因為他們知道,如今整個齊州,唯一能拯救他們的,只有那個手里攥著全州糧食的……暴君。
驛館。
李君羨一把推開窗戶,快步走到外面高高的露臺上。
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不需要聽那些難民的哭訴,他只需要抬頭,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那里,天與地的交界線,已經不再清晰。
一片巨大無朋的,如同墨汁般濃稠的陰影,正在緩緩地,但卻堅定不移地,向著齊州的方向,壓迫而來。
那陰影所到之處,天空,都為之失色。
“嗡……”
那令人心悸的轟鳴聲,已經隱隱可聞。
饒是李君羨這樣見慣了沙場血海,心志堅如鋼鐵的漢子,在親眼目睹這如同天威般的末日景象時,也感到了一陣發自靈魂的戰栗。
這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這是天災。
是足以吞噬一切,毀滅一切的天災!
他的身后,幾名百騎司的精英,同樣是面色慘白,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統……統領,我們……我們是否要提前撤離?”一名探子艱難地開口。
一旦被這蝗災困在城里,就算他們武功再高,也只有活活餓死一條路。
李君羨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穿過下方混亂的人群,死死地望向了那座威嚴的齊王府。
撤?
不。
他不能撤。
他忽然很想知道。
他非常想知道。
那個男人,那個提前預知了大旱,興修了水利,又用最無恥的手段,將全州的糧食都牢牢攥在手里的男人。
他,是不是也預見到了,今天這一幕?
他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時而像神,時而像魔的操作,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巧合?是瘋狂?
還是……一個他根本不敢想象的,更加恐怖的布局?
李君羨的心中,第一次,對“巧合”這個詞,產生了動搖。
就在這時。
“來了!”
城墻上,傳來一聲凄厲的嘶吼。
李君羨猛地轉頭。
只見西北方向,蝗災大軍的先頭部隊,一群如同黑色箭矢般的蝗蟲,已經越過了齊州的邊境線。
它們發出刺耳的尖嘯,向著下方那一片因為灌溉而依舊保持著綠色的田野,俯沖而去!
黑色的浪潮,終于拍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