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無聲地滑落,一滴滴砸在墳前的泥土里,洇開深色的痕跡。
趙溪岳來到這里這么久,依舊不能明白,或者說內心深處拒絕去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為何生命可以如此輕賤?為何死亡可以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慘烈?
那爆炸的血色場景,至今仍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心口又開始悶悶地作痛,是舊傷,也是心傷。
可奇怪的是,坐在這荒寂的墳前,感受著這份清晰的痛楚,趙溪岳反而覺得,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讓她感到一絲畸形的“輕松”。
青魚長眠于此,死人不會說話,不會回應,但也正因為如此,它們不會欺騙,不會算計。
這里沒有需要虛與委蛇的未婚夫,沒有需要步步為營的算計,沒有需要小心翼翼維持的人設。
只有她,和一個因她而死的、沉默的亡靈。
她在這里坐了許久,久到日頭漸漸西斜,她從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擦拭著那塊簡陋的木碑,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些什么,償還些什么。
遠處,不知何時,飄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笛聲。
那笛聲清越,卻帶著化不開的淡淡憂傷,纏繞在林間,與她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
趙溪岳沒有去尋找笛聲的來源,她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任由那哀婉的旋律洗滌著胸中的積郁。
笛聲吹了一日,她便在那里呆坐了一日。
在遠處更高的山崖上,一片白色的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
笛聲的源頭就在那里。
止淵垂眸吹奏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眸子里倒映著山下那個坐在墳塋旁的纖細身影,看不出任何情緒。
直到暮色四合,天光盡斂,笛聲才悄然止息。
趙溪岳終于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她扶著墓碑慢慢站起來,因為久坐而眼前發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青魚姐姐,”她對著墓碑輕聲說,聲音沙啞,“我該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下次,我給你多帶些你愛吃的東西,再給你燒些紙錢……”
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后山,在青竹的攙扶下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或許是悲傷過度,又或許是吹了太久冷風,入夜后,趙溪岳便發起了高燒,臉頰通紅,意識模糊。
“未婚妻!醒醒!”
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慌,是緋墨。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趙溪岳想回應,卻只發出一聲破碎的氣音。
她感覺有人輕輕撫上她的額頭,指尖的涼意讓她略微清醒了些,卻又因這觸碰牽動體內燥熱的經脈,疼得她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燒得這么厲害!”緋墨的聲音里滿是焦急,“白榆!止淵!你們快來!”
“心脈不穩,經脈里有殘余的灼傷,加上外感風寒,才會燒得這么厲害。”
是止淵。
“先用冰魄散給她降溫,再服一劑清心湯。”
“冰魄散?那玩意兒不是會讓人更難受嗎?有沒有別的法子?”
“冰魄散雖寒,卻是眼下最快壓制她體內灼熱的方法。若不用,待心脈傷勢惡化,后果更嚴重。”
“可是——”
“止淵的醫術你我都清楚,聽他的。”
她感覺到一只微涼的手再次貼上她的額頭,隨即,一股清冽苦澀的液體被小心地渡入口中。
藥力化開,一股尖銳的寒意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與體內的灼熱激烈沖撞,讓她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牙關都在打顫。
“冷……”她無意識地呻吟出聲,蜷縮得更緊。
“忍一忍。”止淵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但動作卻放得極輕,迅速用錦被將她裹緊,緊接著又是一碗溫熱的湯藥被小心地喂下。
苦澀的藥汁過后,喉間似乎被放入了一顆清甜的蜜餞。
這熟悉的感覺……
趙溪岳在劇烈的寒顫中,混亂地想,是他嗎?
“藥力起效需要時間,今晚是關鍵。”止淵看向屋內幾人,“需要有人守著,隨時注意她的情況。”
“我守著她!”緋墨立刻說道。
“別爭。”白榆開口,“止淵精通醫術,由他守著最穩妥。我們輪流在外間候著,若有需要也能及時搭把手。”
夜色漸深,房間里只剩下止淵和昏睡不醒的趙溪岳。
止淵靜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如同白日里在山崖上吹笛時一般,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只是那雙眼眸在跳動的燭光下,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情緒。
忽然,床上傳來細微的啜泣聲。
“不要......青魚......對不起......“她無意識地呢喃著,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
止淵靜靜地看著她,許久,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這個動作很輕,很快,快得仿佛從未發生過。
……
趙溪岳在榻上翻了個身,額角的碎發被冷汗黏在蒼白的皮膚上。
“小姐!小姐醒了么?”青竹端著銅盆匆匆推門而入。
趙溪岳勉力睜開眼,對上一雙含著擔憂的杏眼。
“我怎么了?”她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像是被砂紙磨過。
“您從后山回來后就發起高燒,一直說胡話。”青竹用帕子墊著,小心地將藥碗湊到她唇邊,“止淵公子守了您一整夜,天亮時才離開。他說……您若今夜再不退燒,便要去請家主。”
藥汁苦澀的氣息彌漫在鼻尖,趙溪岳下意識地皺眉。
恍惚間,她想起自己昏沉時似乎聽見了笛聲——清越的、帶著水汽的笛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是在耳邊低語。
她曾以為是夢境,此刻卻隱約覺得那聲音真實得可怕。
“止淵……”她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卻突然再次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她幾乎喘不上氣時,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按在她后心,一股溫和醇厚的靈力緩緩渡入,奇異地撫平了她翻涌的氣血和喉嚨的癢意。
她喘息著抬眼,看到止淵不知何時已站在床邊,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眼眸平靜無波。
他見她緩過氣,便收回手,將桌上那碗尚且溫熱的藥再次端起,遞到她面前。
趙溪岳沉默地接過,仰頭一飲而盡,苦澀在口中蔓延。
止淵卻仿佛早有預料,另一只手從袖中取出一顆蜜餞。
趙溪岳的目光在那顆蜜餞上停留了片刻,卻并沒有像昨日一般接過,而是再次開口。
“你昨天……一直在?”
止淵舉著蜜餞的手頓了頓,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回避,也沒有多余的情緒,只是平淡地陳述,
“從日暮到三更。”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山崖上的風很冷。”
趙溪岳望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那支纏繞在松濤間的笛聲——清越中裹著化不開的憂傷,與此刻止淵眼底的晦暗如出一轍。
她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酸,有點澀,又帶著點難以言喻的復雜。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然后,她伸出手,輕輕從他掌心拿走了那顆蜜餞,慢慢放入了口中。
熟悉的清甜滋味在舌尖化開,有效地驅散了藥的苦澀。
可這一次,甜意之下,心底卻漫上一股更深沉的澀然,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