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聽濤小院內,姬北辰獨坐窗前,眉宇緊鎖。
距離那場驚動洪荒的星墜之夜已過去三日,然而西岐城內的風波,卻并未隨著星辰的隱沒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將“星墜異象”與“聽濤小院”緊密相連,更隱隱指向他這位體弱多病的世子,稱其為引動不祥的“災星”。
壓力,無處不在。
他能感覺到府中下人目光中的異樣,能聽到風中傳來的竊竊私語。大長老一脈異常活躍,四處煽風點火,將天象與人事強行牽扯,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知道,父親姬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身為西伯侯,他需平衡各方,穩定人心,但面對步步緊逼的態勢,終究無法永遠回避。
“星輝入竅,照見紫府;心接寰宇,神游太虛。”
姬北辰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蘊神玉,心中反復默念著父親傳授的《星輝引》十六字引子。這幾句口訣玄奧異常,但這三天每每默誦,三年前墜星崖意外后眉心就存在的灼熱感,便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共鳴與牽引。
眉心的牽引之力遙遙指向侯府深處那座巍峨、古樸、沉淀了姬氏數百年智慧與歷史的——守藏閣!
這種感覺日益清晰,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呼喚著他,與他眉心的異動,與他姬氏的血脈,乃至與那神秘的星辰大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守藏閣……”他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明悟與決然。或許,那里不僅是他暫避漩渦的棲身之所,更是他破除迷障,尋找自身道路的關鍵所在。
就在他心念轉動之際,院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一名姬昌身邊的近衛首領無聲出現,立于院中,躬身行禮,聲音帶著一絲凝重:“世子,侯爺有命,請您即刻前往議事廳。”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姬北辰緩緩站起身,清瘦的臉上并無意外之色。他知道,大長老一系絕不會放過借星墜之事發難的機會。今日這議事廳,恐怕就是一場針對父親和他的狂風暴雨。
他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的衣袍,深吸一口氣,將眉心的灼熱感與對守藏閣的思緒暫時壓下。眼神重新變得平靜而堅定。
“帶路吧。”
他倒要看看,這議事廳內,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西伯侯府,議事廳。
此地不似朝歌九間殿那般金碧輝煌,卻自有一股沉淀了數百年風霜的厚重與肅穆。廳堂開闊,梁柱皆用上了年份的陰沉木,泛著暗沉的光澤。兩側墻壁上懸掛著先祖篳路藍縷、開創西岐基業的古老壁畫,色彩已然斑駁,但畫中人物的眼神依舊堅毅,默默注視著廳內子孫。今日,這些目光似乎格外沉凝。
廳內氣氛,比之外面灰蒙的天色更加壓抑。
西伯侯姬昌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他今日未著侯爵正服,僅是一襲玄色長袍,卻依舊不怒自威。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的螭龍紋上輕輕摩挲,唯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這是他心緒不寧時的細微表現。
下首左右,分坐著十余位姬氏家族的核心長老。他們大多須發皆白,氣息沉渾,目光開闔間自有威嚴。這些人,或是掌管族內刑罰,或是負責資源調配,或是統率部分軍隊,皆是西岐舉足輕重的人物。
然而此刻,大多數人的目光,都帶著或明或暗的審視、質疑,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落在正走進廳堂的那道瘦削身影上。
這道身影自然是姬北辰,作為當今西伯侯府世子,他無視審視的目光,徑直走到西昌身側站立。
他依舊穿著那件略顯陳舊的青色錦袍,臉色蒼白,身形在寬敞的廳堂和眾多強者的無形氣場壓迫下,更顯單薄。但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株風雨中頑強生長的青竹,縱使枝葉飄搖,根莖卻深植于大地。他微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深處的思緒,唯有緊抿的唇角,透著一絲不屈與倔強。
侍女云羲未能入內,只能守在外面廊下,如同蟄伏的雌豹,全身緊繃,耳力發揮到極致,捕捉著廳內的每一絲動靜。
沉默并未持續太久。
坐在姬昌左下首第一位,一位身著絳紫色長老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者,他便是姬氏大長老:姬桓。
“侯爺,”姬桓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三日前星墜如雨,帝星飄搖,此乃亙古未有之異象,洪荒震動,人心惶惶。我西岐雖得先祖庇佑,城防無恙,然此不祥之兆,不可不察。”
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般掃過姬北辰,繼續道:“而據老夫所知,三日前異象生發之時,府內似有異常氣機與星辰感應,源頭……似乎指向聽濤小院。”
此言一出,廳內幾位長老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如同針尖般刺向姬北辰。
姬北辰能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中蘊含的壓力,但他依舊垂眸而立,仿佛未覺。父親那日告誡的“沉住氣”三字,在他心中回響。
姬桓見姬昌面無表情,便繼續道:“北辰侄孫,乃我姬氏嫡脈,更是當今世子,身份尊貴。然,自三年前不幸傷及根本,一直體弱多病,纏綿榻上。老夫并非不體恤晚輩,只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痛而“懇切”:“只是,世子乃一邦之望,未來之主。久居主院之側的聽濤小院,于禮制而言,已稍有不妥。更兼如今星墜異象疑與其相關,流言蜚語已起,恐損及侯府聲譽,動搖西岐民心啊!”
“大長老所言極是!”另一位身材微胖、眼袋浮腫的長老立刻接口,他是三長老姬榮,素來唯姬桓馬首是瞻,“北辰世子身體孱弱,難當大任之象已顯。如今又引動天象異變,若再居于核心之地,恐非西岐之福。為家族計,為西岐計,老夫認為,當請世子遷居他處,靜心養病,亦可平息物議。”
“不錯!”面容枯槁、聲音沙啞的四長老附和道,“城西的‘江竹院’環境清幽,遠離喧囂,最是適合養病。不如請世子移步彼處,待身體康健,天象平息,再議其他。”
一時間,議事廳內附議之聲此起彼伏,幾乎形成了一面倒的態勢。矛頭直指姬北辰,欲將其驅逐出權力核心區域,其用意,昭然若揭。
姬北辰心中冷笑。江竹院?那地方靠近西岐城邊緣,偏僻而靈氣稀薄,常年陰冷潮濕,若說是“養病”,倒不如說是軟禁流放。
他注意到,在一片喧嚷中,唯有坐在末尾的一位青衫老者,五長老姬明,始終保持沉默,這位五長老掌管族學與典籍,素來中立,醉心學問,不喜爭斗。
端坐上首的姬昌,始終未曾表態,只是靜靜地聽著,目光從每一位發言的長老臉上掃過,深邃難測。
待到議論聲稍歇,姬昌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諸位長老之意,本侯已知。北辰,”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兒子,“此事關乎于你,可有話說?”
頓時,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姬北辰身上。姬桓等人眼神淡漠,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想看看這個“病秧子”如何應對。
姬北辰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中翻涌的氣血和那股因眾人逼迫而產生的屈辱感。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迎向那些或冷漠或質疑的視線,微微朝前跨出一小步。
“諸位長老。”姬北辰拱手一禮,說道,“星墜之象,浩大恢宏,乃天地之威,北辰一介凡軀,抱病之身,何德何能,可引動如此天威?此等流言,不過無知者妄加揣測,或是……有心人推波助瀾,欲亂我西岐民心,損我侯府聲譽。若因此而惶惶遷居,豈非正中他人下懷,自認其咎?”
他言語平和,卻直接將流言定性為“陰謀”,反將一軍。
姬桓臉色微沉,正要開口。
姬北辰卻不給他機會,繼續道:“至于北辰體弱,累及家族聲譽,此確為北辰之過。”他話鋒承認得干脆,反而讓一些準備斥責的長老一愣。
“然而,”他語氣一轉,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北辰身為姬氏子孫,父親之子,縱使百病纏身,亦不敢忘肩負之責。遷居江竹院,恕北辰不能從命。”
“放肆!”三長老姬榮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喝道,“姬北辰,此乃家族議事,豈容你……”
“三長老稍安勿躁。”姬昌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勢,瞬間壓下了姬榮的怒火。
三長老姬榮看向姬北辰,憤然道:“哦?那你待如何?”
姬北辰再次向父親行禮,然后環視眾長老,一字一句道:“北辰愿搬出聽濤小院。”
眾人一怔。
姬桓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警惕。
姬北辰接著道:“但非是去那江竹院。北辰懇請父親與諸位長老準許,允我搬入‘守藏閣’偏殿居住。”
守藏閣,便是西岐侯府的藏書之地,亦是存放家族典籍、先人筆記、乃至一些古老傳承之所,由五長老姬明掌管。此地雖也在侯府之內,卻更偏向于清修與研究之地,并非權力核心。
“守藏閣?”姬桓眉頭緊皺,“你去那里作甚?”
姬北辰平靜回答:“守藏閣乃家族智慧沉淀之地,典籍浩瀚。北辰病體難愈,或可從先人智慧中尋得一線生機。且此地清靜,既可養病,亦可讀書明理,遠離是非,正合我意。總好過在那荒僻江竹院,徒惹人非議,說我姬氏苛待嫡脈世子。”
他這話,既點明了自己的目的,又占據了道德制高點,更暗諷了提議江竹院者的居心叵測。
幾位長老面面相覷,一時竟找不到理由反駁。去守藏閣,總比留在聽濤小院更符合他們讓其邊緣化的初衷,雖然未能趕去江竹院,但至少使其離開了核心區域。
然而,姬桓顯然不愿就此罷休。他精光內蘊的眼睛盯著姬北辰,緩緩道:“北辰侄孫有此向學之心,自是好事。不過,你既提及世子之責,老夫便不得不問。你身為世子,未來西岐之主,可知肩上擔子之重?”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迫力:“西岐地處四戰之地,外有強敵環伺,內有隱憂潛伏。未來之主,需有強健體魄以御外敵,需有過人智慧以安內政!你如今之狀態……莫說上陣殺敵,便是處理繁重政務,恐怕也力有未逮吧?若你壽數不長,使我西岐后繼無人,此等罪責,你擔當得起嗎?!”
這話極為誅心,直接質疑姬北辰的資格和壽命,更是將“不配為世子”的意圖擺在了明面上。
廳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看向姬昌,看他如何回應。
姬昌面色依舊平靜,只是摩挲扶手的手指微微停頓了一瞬。他并未直接回答姬桓,反而再次看向姬北辰:“北辰,大長老之言,你可聽見了?”
姬北辰能感受到父親目光中的深意,也能感受到姬桓等人那幾乎不加掩飾的逼迫。他體內氣血翻涌,神魂因壓力而傳來陣陣刺痛,那扇“神秘之門”的幻影似乎又要浮現,卻被他以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下。
他抬起頭,臉上因激動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兩顆被拭去塵埃的寒星。他直視著大長老姬桓,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不卑不亢道:“大長老所言,字字如刀,卻也是實情。北辰……無力反駁。”
他頓了頓,朗聲道:“北辰亦知,空口無憑,難堵悠悠眾口。既然諸位長老擔憂北辰難當大任……那便請給北辰一個機會,亦給諸位長老,給西岐一個交代!”
“哦?何種機會?”姬桓瞇起眼睛。
姬北辰一字一頓,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議事廳:“請以三個月為期!”
“三個月內,北辰居于守藏閣,潛心研讀先人典籍,亦會盡力調養身體。三月之后,愿接受家族考核!無論是文華韜略,還是武道修為,北辰若有一項,未能達到諸位長老認可,無需諸位多言,北辰自請廢除世子之位,并甘愿被家族放逐,離開西岐,再不歸來!”
轟!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就連一直保持沉默的五長老姬明,也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廳中那個瘦弱卻挺直如槍的少年。
離開西岐!這幾乎是自絕于家族!他哪來的底氣?就憑他那病弱之軀和那虛無縹緲的先人智慧?
姬桓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抑制的喜色,卻故作沉吟的姿態,看向姬昌道:“侯爺,您看這……”
姬昌深邃的目光落在姬北辰身上,久久不語。他看著兒子眼中那簇燃燒的、近乎悲壯的火焰,看著他蒼白臉上那不容置疑的決絕。最終,他緩緩閉上眼,復又睜開,聲音聽不出喜怒:“準。”
準!
一個字,擲地有聲。
“父親!”廳外,隱約傳來一個少年焦急的呼聲,那是姬北辰的弟弟姬發,顯然也得知了消息趕來,卻被侍衛攔在外面。
而隱藏在角落陰影中的姬云海,臉上則露出了毫不掩飾的狂喜和譏諷。三個月?這個廢物怕是連一個月都撐不過!自尋死路,真是天助我也!
姬昌沒有理會外面的動靜,他看著姬北辰,目光復雜,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揮了揮手:“既已決定,便去準備吧。即日起,北辰遷入守藏閣偏殿。三月之期,由五長老與大長老共同見證。”
“是,父親/侯爺。”姬北辰與姬桓同時應聲。
姬北辰躬身向姬昌行了一禮,眸光掃過在座的長老,然后一步步朝廳外走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走出議事廳,刺眼的陽光讓他微微瞇起了眼。云羲立刻迎了上來,扶住他,眼中滿是擔憂和詢問。
姬北辰對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他抬頭望向侯府深處那棟巍峨古樸的閣樓——守藏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