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宅邸內,顧四彥的病榻邊圍滿了憂心忡忡的家人。
他斜靠在軟枕上,臉色雖有些疲憊的蒼白,眼神卻還算清明,只是周身透著一股懶洋洋的、提不起勁的乏力感。
“都散了吧,圍著我作甚?”他對著守在床邊的兒子、兒媳以及孫輩們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沙啞,“我自個兒的身子骨,自個兒清楚。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前些日子在侯府,心神繃得太緊,如今一松下來,這身子骨就跟那熬干了的藥渣似的,發軟,沒力氣。不想動,也不想吃,就想這么靜靜躺著,養養神。躺上兩三日,自然就好了,你們不必過分擔心。”
顧蘇合最是了解父親,他仔細觀察了父親的氣色,確實如父親所言,并非臟腑出了什么大問題,更像是極度精神緊張和體力透支后的一種保護性休眠狀態,俗稱“嚇著了”或者“累垮了”。
——畢竟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人施行如此兇險的開腹手術,其間壓力、后怕、以及對孫女和病人安危的擔憂,早已超過了年逾古七旬老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如今塵埃暫定,那根緊繃的弦猛然松弛,身體便發出了抗議。
“父親既如此說,我們便在外間候著。您若有任何不適,定要即刻喚我們。”顧蘇合溫言道,示意眾人退出去,給老爺子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休養。
果然,靜養了三日,除了必要的進食和湯藥,顧四彥幾乎都在床上躺著,或閉目養神,或昏昏沉睡。
到了第三日傍晚,他自覺那股深入骨髓的乏力感漸漸消退,手腳也恢復了力氣,胃口也開了些,喝下了一小碗粳米粥。
與此同時,侯府那邊也傳來了更好的消息。
在顧蘇沐的精心調理和嚴密監護下,柳氏的情況一天好似一天,高熱未再反復,傷口愈合良好,雖仍虛弱,但已能進些流質食物,真正脫離了生命危險。
顧蘇沐也不必再日夜守在侯府,只需每日早晚各去診視一次即可。
顧四彥得知后,心中最后一塊大石也落了地。
“再養上五日,柳氏的傷口便可拆線了。”顧四彥對前來探視的顧蘇沐交代道,“屆時不必非得盼兒親自去,她胎氣剛穩,還需靜養。
半夏、紫蘇或者白芷她們幾個都細心穩妥,隨便去一個都行,依照盼兒之前教的手法拆線即可。
她們都得了盼兒的真傳,這點小事應當無虞。”
又休養了兩日,顧四彥自覺已恢復了七八成體力,精神也爽利了許多。
算算日子,他們離開佳宜莊已有旬日,雖然之前派人去告了假,但讓太上皇和太后久等終是不妥。
況且,盼兒在顧家將養了這些時日,胎象已然穩固,面色紅潤,精神頭也足了。
于是,顧四彥便帶著盼兒,再次回到了佳宜莊。
莊內依舊寧靜祥和,仿佛與外界的紛擾隔絕。
太上皇聽聞他們回來,并未立刻召見,只讓內侍傳話,讓他們先好生安頓休息。
翌日上午,才有內侍前來,言說太上皇在書房相請。
顧四彥心中微微一緊,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隨著內侍走向那座雅致卻隱含威儀的書房。
書房內,檀香裊裊。
太上皇并未如往常般坐在書案后,而是站在窗前,負手望著外面的庭院景致。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平和的笑容。
“顧老神醫來了,坐。”太上皇指了指旁邊的紫檀木圈椅,自己也在主位坐下。他并未寒暄太多,目光在顧四彥臉上停留片刻,淡淡道:“看氣色,老神醫身子是大安了。”
“勞太上皇掛心,草民只是前些日子有些勞累,歇息幾日已無大礙。”顧四彥恭敬回道,心中那根弦卻悄然繃緊。
太上皇點了點頭,沒有繞圈子,直接屏退了左右侍從,只留嚴公公一人在門口守著。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
“顧老神醫,”太上皇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朕喜歡開門見山。你們前些時日在永安侯府,做下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啊。”
顧四彥的心猛地一沉,果然!皇家想知道的事,就沒有能瞞得住的。
太上皇不疾不徐,將顧家祖孫如何為柳氏診斷腸癰化膿、如何施行“開腹切腸”之術、如何搶回性命,乃至術后眾人病倒、封鎖消息等細節,一一道來,竟是分毫不差。
他說話時,目光始終平靜地落在顧四彥臉上,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卻帶給顧四彥巨大的壓力。
“……朕還聽說,手術是您那懷著身孕的孫女親自動的刀,切下了一截黑紫化膿的壞腸。”太上皇說到這里,語氣微頓,看著顧四彥驟然變化的臉色,緩緩道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顧老神醫,朕今日找你來,并非要追究你們‘驚世駭俗’之舉,亦非怪罪你們隱瞞。
朕想問的是,此法,可能用于軍中?”
顧四彥只覺得口中發苦,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不敢隱瞞,連忙起身,躬身道:“太上皇明鑒,草民……草民不敢瞞您。確……確有此事。
當時章家二夫人已是彌留之際,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等著咽氣了。
我孫女……她心軟,不忍見那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失了母親,才想著拚命一試,死馬當作活馬醫……此番僥幸成功,實乃上天垂憐,柳夫人命不該絕。”
他抬起頭,眼中帶著醫者的懇切與無奈:“太上皇,顧家世代行醫,若有能報效朝廷、救助將士之法,絕無藏私之理!
密法贈與軍營,是應當應分的,顧家絕不會舍不得!
可是……可是現在真的沒到時候啊!我們的把握性,也就是成功率,太小太小了!十例之中,能成兩三例已是萬幸!且對醫者要求極高,環境、器械、藥物缺一不可。
若貿然用于軍中,非但救不了人,恐怕……恐怕還會徒增傷亡,延誤救治,草民……草民實不敢擔此干系!”
“顧老神醫,”太上皇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依舊平穩,“你所說的風險,朕明白。成功率小,朕也聽到了。但是——”
他站起身,走到顧四彥面前,目光如炬:“你可知道,在邊疆戰場,那些腹部受創、腸子流出的兵士,若無此法,他們的成功率是多少?是必死無疑!是十死無生!”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在顧四彥的心上:“成功率小,比起必死無疑,總要好上很多吧?
哪怕只能救回一成、半成的傷兵,對于我大珩朝而言,對于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和他們的家人而言,便是天大的恩德!便是多了無數個希望!”
太上皇看著顧四彥變幻不定的神色,語氣放緩了些:“顧老神醫,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那些在傷兵營里哀嚎等死的兒郎,想想我大珩邊境的安寧系于何處。
朕不會逼你立刻交出所有,更不會讓你顧家獨力承擔。
回頭,朕會讓兵部派人,與你們顧家接洽。看看如何將這門……這門‘外科’之術,循序漸進地傳給軍中的醫官。
當然,朝廷也絕不會白占你們顧家的好處。該有的封賞、該立的章程,一樣都不會少。”
他拍了拍顧四彥的肩膀,語氣深沉:“此事,關乎國運,關乎萬千將士性命。顧老神醫,朕……等著你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