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的京城,秋意漸濃,天空高遠湛藍,陽光帶著明顯的暖意。
城郊十里亭外,官道兩旁的樹葉稀稀疏疏,略顯光禿的枝干直指蒼穹。
陳知禮一身常服,帶著高瑞高澤,早早便等在了亭中。
他的目光不時投向官道盡頭,帶著幾分難掩的期盼。
終于,在地平線上揚起一片塵土,七八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在十余騎精悍護衛(wèi)的簇擁下,緩緩駛近。
為首那輛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儒雅中帶著沉穩(wěn)的面容,正是方嚴知。
他看到亭中等候的陳知禮,臉上立刻綻開真切的笑容,不待馬車停穩(wěn),便利落地跳下車來。
“知禮!”方嚴知大步上前,朗聲笑道,“勞你遠迎,實在是罪過!”
陳知禮也笑著迎了上去,兩人用力地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多年故交,雖幾個月未見,但那份在江南并肩經(jīng)歷風雨、又曾一起參與過驚天密事的情誼,卻從未褪色。
“嚴知兄,一路辛苦!”陳知禮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氣色不錯,嫂夫人和孩子們可都好?”
“都好,都好!”方嚴知回頭指了指后面的馬車,車簾也適時掀開,露出方夫人溫柔的笑臉和孩子們好奇張望的小腦袋。
方嚴知三兒一女,長子已經(jīng)二十歲,十年前因毒傷了身子,后來被顧家祖孫調理好,如今早已經(jīng)是一個秀才。
底下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就還小,大的不過十二三歲,小的才七八歲之齡。
“這次回來,總算是回到自己的窩了,不必再叨擾貴府了?!?/p>
他指的是上次舉家來京,因宅邸未備,在陳府住了小半年直至年后的事。
陳知禮笑道:“自家兄弟,何來叨擾之說?不過你們有了自己的宅子,終究是方便自在。
走,先回家安頓歇歇,明晚,穆云也會過來,咱們?nèi)以谖壹倚【?,為你們接風洗塵!”
方嚴知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暖意,點頭道:“好!正想見見穆兄,我夫人也想弟妹她們了!”
知禮安排的太貼心 ,今日他們都疲憊不堪,回家還得安排、洗漱休息。
明晚則剛剛好。
次日晚間,陳府花廳內(nèi)燈火通明,笑語喧闐。
陳知禮夫婦及父母、方嚴知夫婦,以及接到消息趕來的穆云兩口子,還有三家的孩子們圍坐三桌。
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氣氛溫馨而熱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不可避免地繞到了近期京城的風波上。
穆云雖強打精神,但眉宇間的郁色,還是揮之不去。
“穆兄,我途中也聽說了些風聲……近日,那些麻煩事可解決了?”方嚴知放下酒杯,關切地問道。
穆云嘆了口氣,與陳知禮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也不再隱瞞,低聲將庶弟庶妹誣告、以及背后隱約指向二皇子的調查困境,簡略地說了一遍。
他沒有提及具體細節(jié),但在座的陳知禮本就知曉,方嚴知又是明白人,一點即透。
“……京兆府那邊,包括我們自家能動用的力量,查到一些線索后,便仿佛碰到了一堵無形的墻,再也無法深入了。”穆云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著深深的疲憊與無力,“種種跡象都表明,就是那位……即便身在皇陵,依舊不甘寂寞。
可見其勢力雖經(jīng)上次重創(chuàng),卻仍未根除,觸角依舊能伸得很長?!?/p>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似乎才能壓下心頭的憋悶:“這些事,樁樁件件,相信宮里那位,”他指了指皇城方向,“不可能一無所知。太上皇至今未有只言片語,皇上那邊……亦是沉默。
上頭不表態(tài),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還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終究是天家血脈,我們穆家……除了忍著,還能怎樣?”
廳內(nèi)一時沉寂下來。
方嚴知眉頭微蹙,陳知禮亦是面色沉凝。
他們都明白穆云話中的苦澀與無奈。
天家之事,最是復雜難言。即便證據(jù)確鑿,涉及到皇子,尤其是太上皇仍在世的情況下,如何處置,主動權從來不在臣子手中。
“至于穆霖和穆霏,”穆云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三個月后,刑期滿了,一個會派人‘好好’送回她婆家。婆家看在穆家尚存的余威和父親的面子上,不敢休妻,但她往后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另一個,”他頓了頓,“會送到京郊一處偏僻莊子上,‘好好’圈養(yǎng)起來,放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再生事端?!?/p>
這已是他和父親所能做的,最決絕的切割與最無奈的管控。
方嚴知與陳知禮默默聽著,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復雜情緒——理解,同情,以及一種深深的無奈。
方嚴知輕輕嘆了口氣,舉起酒杯:“穆兄,世事如此,非人力可強求。
保全自身與家族,方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這杯酒,敬你,也敬我們,望往后皆是坦途?!?/p>
陳知禮也舉杯附和:“嚴知兄說的是。風雨終會過去,保重身體和家人安全為上?!?/p>
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酒入愁腸,化開的卻未必是愁緒,更多的是對現(xiàn)實清醒的認知與不得不接受的妥協(xié)。
方嚴知放下酒杯,目光掃過陳知禮和穆云,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絲只有他們?nèi)瞬哦囊馕叮骸罢f起來……當年京城之事,我們……也算是為君分憂,鏟除了巨患。只是,那終究是太上皇的……”他沒再說下去,但陳知禮和穆云都明白。
那件事,做得干凈利落,于國于民有利,徹底清除了一個意圖不軌的巨大毒瘤。
但在太上皇心中,那畢竟是他的親手足,即便罪有應得,心里是否真的毫無芥蒂?這根刺,或許細微,但恐怕一直存在。
至于當今圣上,對此倒是樂見其成,不會有太多想法,畢竟清除的是他皇權的潛在威脅。
這也讓他們更加理解,為何此次穆家之事,皇上和太上皇的態(tài)度會如此曖昧。
牽扯到皇子,其中的分寸拿捏,遠比處理一個早已心懷不軌的皇叔要復雜得多。
這場接風宴,最終在一種略顯沉重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氛圍中結束。
老友重逢的喜悅,被現(xiàn)實的無情沖刷得淡了幾分。
將他們送走,陳知禮站在廊下,望著清朗的月色,還有天空稀疏的星子,心中感慨萬千。
這京城,看似繁華似錦,實則步步驚心。
今日是穆家,明日又不知會輪到誰。
他與方嚴知當年在聯(lián)手做下那等大事,看似風光,何嘗不也是走在刀尖之上?
如今方嚴知歸來,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他只愿,家人平安,摯友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