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娘身穿一襲紫紅杭綢大衫,上頭用彩線繡著栩栩如生的富貴牡丹圖。
或許是身體已近油盡燈枯,扛不住風,花南枝又為她在外搭了件墜著珍珠的繡花云肩。
一身衣裳做工精致,大幅繡花針腳細密、色彩鮮艷,完全不見連夜趕制的粗糙。
許是很久之前,謝三娘就準備了謝敬元大婚自己所需的衣裳。
但也正是如此,如今這衣裳寬泛得過分,穿在身上空蕩蕩的,一陣風襲來將下身裙幅鼓動出個氣囊來,花南枝順手幫她按下。
讓沈沅珠嚇了一跳的,是謝三娘的狀態。
她雙頰凹陷,整個人仿佛沒了半兩肉,只余一層皮掛在骨頭上,透著詭異。
更駭人的是,謝三娘臉色青黑,可雙頰又泛著不正常的紅,如此身體本該虛弱至極,可她雙眼晶亮,瞳仁里泛著亢奮而刺目的精光。
大約是這幾日謝家人都守在素雪齋,早已見怪不怪,而沈沅珠一直沒到謝三娘面前,是以今日冷不丁一見,竟是嚇了一跳。
謝歧將人攬住,撫著她的背輕輕順了順。
堂外賓客熱鬧,謝歧湊到她耳邊道:“老太太這一身,配上她那面色,實在是……”
沈沅珠點點頭。
不多會兒,謝敬元將姜早接了回來,新娘子頭蓋喜帕,與謝敬元拜了天地與高堂。
奇怪的是,即使今日,謝山也沒有出現。
謝家院子里掛滿了貼著紅色喜字的燈籠,廊檐下也都使了紅綢包裹,入目皆是喜色。
謝敬元的織云軒里面,所貼喜字上頭,全都燙著金箔。
大把印了雙喜的飴糖、喜餅、喜茶等物堆在門口,裝在系著紅綢的竹筐中,任由賓客取拿。
謝敬元為人圓融,官商、江湖上的朋友都不少。
此時院子里熱鬧非凡,完全看不出半點婚事的倉促。
沈沅珠看著比她成婚時寬敞許多,也奢豪許多的簪花大花轎緩緩抬進門,慢慢揚起一個笑容。
這樁婚事,也算她牽了半條線,如今見姜早未受委屈,她心里舒坦許多。
鄭淑手里捏著把從門口抓來的飴糖,似笑非笑看著沈沅珠,眼里滿是輕蔑與審視。
恨不能鉆到沈沅珠心里,去看看她酸澀、又嫉妒到發狂的模樣。
只可惜,沈沅珠絲毫不在乎。
“我去陪三嬸嬸。”
謝歧點頭,沈沅珠進了織云軒房中。
謝敬元深得謝三娘喜愛,院子里光是照顧他的丫頭婆子就有三五個。見了沈沅珠來,一個兩個也都十分和氣的給她見禮。
她們也都知曉沈沅珠跟三奶奶熟識,找了借口給二人單獨說話的機會。
沈沅珠是第一次來織云軒。
她先前就有耳聞,說謝敬元與番邦商人往來密切,如今瞧這院子便知對方對舶來物十分喜愛。
院子里頭有一架鐵制的西洋大秋千,旁邊藤蔓圍繞,配上紅絨躺椅頗有異域風情。
沈沅珠掃了兩眼,走進屋中。
屋中的西洋玩意就更多了,博古架上放著個黃銅自鳴鐘,這東西價值不菲,并非尋常人家可以擁有。
沈沅珠微微垂眸,心中暗道怪不得二房日日心中不平。
自鳴鐘旁的博古架下放著一個大箱子,未出嫁時她曾經在戲園子里看過這東西,她奶兄說是叫什么“西洋畫片”,整個蘇州府也很少見。
墻上不似謝家其他地方,掛著山水亦或是“四君子”圖,而是掛了幾幅西洋畫。
沈沅珠站在前頭看著,心下驚訝。
這西洋畫畫的是一艘大船,配著猶如下一秒就要撲來的驚濤駭浪,實在讓人看得眼前發暈。
她微微閉眼,忍過眩暈。
她還是頭一次看見西洋畫,原來竟是這般逼真新奇。
屋中博古架上還擺著許多東西,但沈沅珠也不知那些都是什么,好奇地掃過一眼,再沒細看。
她輕聲喚了姜早,怕她年歲小陪她簡單聊了幾句,見對方并無抵觸,便放心回了茜香院。
謝敬元交涉廣泛,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因此新婚夜回來時天色已經大暗。
姜早坐在喜床上,心怦怦直跳。
她聽見屋中婢女的說話聲,也聽見了一道聲音溫朗的男聲。
謝敬元走到她身邊停了腳步,姜早聞到一股淡淡酒氣。
掀開蓋頭,是二人今生初見。
姜早年歲小,見謝敬元的確如沈沅珠所說生的十分俊秀,這才放下心來。
“抱歉,讓你久等了。”
他笑著開口,語氣中帶著安撫。
姜早比他小了許多,謝敬元又是個圓融的性子,怎會看不出她的擔憂與害怕?
“我晚間被灌了酒,如今有些頭暈,你可能幫我遞杯熱茶?”
“好……”
姜早微微點頭,忙幫他倒茶去了。
將茶水遞到謝敬元手里,見他一飲而盡,姜早心里的緊張舒緩了些。
謝敬元指了指喜床旁邊放著的一個螺鈿木匣,柔聲道:“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姜早一愣,隨即面色紅了起來。
她輕手輕腳打開,囁嚅著道:“這是什么?”
“是西洋的萬花鏡。”
這萬花鏡使的黃銅鑄就,邊緣處嵌著純銀的西洋花紋,錐筒一樣的造型很是奇特。
謝敬元指了指窄小的那邊,對姜早道:“看看。”
“看……”
姜早疑惑地將手中的西洋萬花筒放在眼前,捧著細細去看。
起初,她看到里面有炫亮的光斑和彩色碎屑,隨著筒身緩緩轉動,里面的圖畫逐漸變換。
萬般色彩在眼前綻放,它們時而像漫天花海,時而又像一群互相追逐的鳥兒,嬉戲玩耍……
每一次轉動都是不同的光景,那奇妙的景致吸引了姜早,讓她連連驚嘆。
謝敬元看著,站在旁邊淡笑,笑容中帶著些許寵溺。
待姜早想起身旁還有人時,謝敬元已看了她許久,不知在想什么。
“我……對不住……”
“無妨。”
謝敬元搖頭:“你若喜歡,房中還有西洋鏡,我帶你去看。”
他伸出手,姜早呆呆看著,遲疑后將自己的手放在謝敬元掌心。
那西洋鏡也是謝敬元的收藏之一,看著像是個笨拙的大箱子,下面有個鐵架支撐。
箱子正面開了兩對圓孔,孔洞里頭鑲嵌的是凹凸鏡。
謝敬元牽著姜早走到“西洋鏡”前,指著前面的圓孔道:“看這里。”
他身上帶著些許酒氣,且也已經十分疲累。
這場婚事,并不在他期待之中。可母親病重,唯一掛念就是看他娶妻生子,所以謝敬元愿意竭盡所能滿足母親愿望。
而姜早年歲還小,她或許都不知成婚意味著什么。謝敬元心中有愧,自是愿哄她一二,讓她不必太過害怕。
他略顯疲憊地,隨手抽出幾張西洋風景畫片放入西洋鏡中,然后忍著累拉動木箱外的繩索。
隨著咔咔聲,一幅幅西洋圖畫展現在姜早面前。
謝敬元腦中想著自己的母親,也不知母親還能堅持多久,他希望母親可以再堅持一段時日,起碼聽到姜早有孕的消息……
機械似地拉動繩索,謝敬元沒有低頭,卻是突然聽見姜早驚恐萬分的啊一聲。
尖叫刺耳,他驚愕回神,看著跌倒在地的姜早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