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織染園旁邊有座小學堂。
原本是給謝家織染園的匠人們子女開蒙所用,但因此處不收束脩,且女娃也可以來讀書識字,甚至學習針法刺繡。
因此開設兩年后,就吸引了許多周圍百姓前來求學。
花南枝沒想過謝序川當年的隨口一提,成為了造福鄉里的一樁善事。
既結下這份善緣,她也樂得延續,便大手一揮又撥了筆銀子,在織染園后頭的荒山開了塊地,擴大了小學堂。
可后來沒想到,來求學的孩子越來越多,甚至有來求針法求做織染園學徒的。
花南枝和謝泊玉商議過后,干脆又找了老繡娘和織機匠人,來教導愿意學繡、染的孩子。
而后又是六年過去,謝家的生意做的不如從前,但學堂倒是聲名遠播。
左右謝家不缺銀子,便把學堂越開越大。
而先前只是想讓謝家織染園的匠人們子女有個去處,如此匠人們便不會輕易跳槽。因而前頭尋的夫子,也不過都是尋常人。
姜早,就在此列。
當年謝敬元離開蘇州府遠下西洋,雖然給姜早留下不菲銀錢,和一封放妻書。
但姜早年紀輕,不想將自己和離的事傳得天下皆知,因此明面上她也還是謝家的三夫人。
謝敬元離開后,她搬去了謝敬元給她留下的莊子,不久后,就以為周荷養身的名義將她接到莊子跟自己一起生活。
姜家人來找過幾次,周荷和姜早都不愿回去。
姜家來找,并非他們如何在意周荷,而是因為沒了周荷無人打理家中。
姜早卻不愿母親再回去受罪,一來二去竟跟父親鬧出不少矛盾。
還是沈沅珠聽聞此事,找上了姜早父親。
周荷也不知沈沅珠如何與姜家談的,總之自那之后姜家再沒來打擾過她們。
可她母女二人孤身在莊子,且無立身之本,沈沅珠不放心,想著帶姜早做門生意,卻被姜早拒絕了。
并非她瞧不上行商,而是姜早知曉自己的性子不合適。
后來謝序川聽聞這事,請了花南枝出面,讓姜早去謝家小學堂做個女夫子。
左右姜早識字,教孩子們學個天地玄黃,趙錢孫李的不成問題。
且她與謝家也有萬般關系,花南枝愿意照顧一二。
左不過每月出個一兩二兩的銀子,對謝家來說不是什么大事兒。
如此,姜早就在謝家小學堂留了下來。
剛開始她還怯生生的,會的也不多,可如今八年過去,她為孩子們開蒙早已游刃有余。
姜早也喜愛這份活計,白日里陪孩子們讀書,晚間她也苦讀不輟,豐富自身。
如今,姜早已成為蘇州府有名的女夫子。許多富貴人家前來誠聘,想讓她去自個兒家里為家中女兒做閨塾師,可都被她一一拒絕。
今兒,也有一戶人家找到她這里來。
姜早看著站在院中等她的管事,歉意一笑。
隨后,她低下身看著身邊小姑娘提筆練字。
“姜夫子……”
小姑娘眼里帶著些怯意。
方才她不小心將草紙弄臟,還將墨水滴了自己一手。
姜早見她模樣,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她輕拉袖口,露出一段瑩白手腕。
“杏年,你握筆的手太用力了,這般僵硬自然寫不好。”
她輕輕點了點小丫頭的手,“手指要松一些,拇指和食指相扣,不可攥得太緊……”
夫子就在自己身邊,小杏年不僅沒有放松,反而更緊張了。
手中毛筆被她越捏越緊,不僅如此,小丫頭鼻尖上都氤出了汗。
姜早見狀溫柔一笑,從懷中取出帕子在杏年的鼻尖上擦了擦。
“別怕,夫子又不是老虎,寫不好也沒關系。練字本也要慢慢來,當年夫子學字的時候,都學了整整一年。”
“真的嗎?”
杏年抬頭:“真的嗎?”
姜早笑道:“真的,所以我們小杏年已經很厲害了。”
被夸獎的小丫頭抿著唇,身上的緊張慢慢散去。
夫子這么厲害的人都要學一年,那她也不是很笨,一定可以的。
杏年擦擦頭上的汗,學著姜早的動作慢慢放松下來。
她臨的是字帖,頭幾個字寫的歪歪扭扭,但后頭就已漸入佳境。
姜早看著,微微點頭,又去了其他學生那里。
幾經忙碌,外頭的管家才等到姜早。
孩子們下學后,姜早收拾了一圈屋子,又關了門窗才緩步走出來。
院中等著的管家見狀,連忙迎上來。
“姜夫子考慮的如何了?我們家老爺說了,若姜夫子愿意來府上教導小姐,愿意給您每月五十兩的束脩。”
姜早聞言笑著拒絕:“您也知曉我留在謝家并非是為了銀子,而是我不舍其他學生。
“至于白老爺的厚愛,在下只能說聲抱歉,實在擔不得此等重任。”
那管家見她幾次拒絕,不由生氣。
他面上冷了幾分,“姜夫子,我就與您直說了吧,咱家老爺想請您到府上,一來是為了讓您教導小姐開蒙,這二來嗎……”
他上下打量姜早一眼,冷笑道:“也是姜夫子您生了一副好皮囊,入了咱家老爺的眼。
“您莫怪我說話直,以你的家世出身,能進咱家府邸那可是上輩子燒高香了。
“您呢,也別給臉不要,吊得久了咱家老爺沒了耐性,吃虧的可是您。”
姜早聞言面上一沉。
可她不是會爭吵的性子,除了冷著臉也做不出什么別的舉動來。
好一會兒,她也才憋出一句來。
“白老爺莫不是忘了,我已嫁為人婦,是正經的謝家三夫人。
“勞煩您回去轉告白老爺,若再上門騷擾,我可報官去了。”
姜早捏著拳,臉上漲得通紅。
她面皮薄,眼窩子也淺,被這樣羞辱一番,既氣也急。且這時候扯了謝家夫人的身份出來搪塞,她心頭也有些別扭。
謝敬元一晃八年沒有音信,她早都將這人模樣忘得差不多了。
唯有這等時候,她才會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夫君”,能讓她拿出來搪塞一下那等沒皮沒臉的人。
“呃……”
提起謝家三夫人這名號,眼前的管事也突然反應過來。
這位姜夫子并非黃花閨女……
他家主子這不是想強搶民妻嗎?
那管事抿著唇,想了片刻隨后又道:“您也別拿謝家三爺說事,謝家三爺出海都多久了,骨頭怕是都爛在海上了,枉費您還惦記著。”
“你胡說八道什么?”
姜早皺眉,再沒了跟他周旋的耐心。
雖然謝敬元在她心里,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名字,可當初對方對她已足夠好了。
她那時年紀小,不懂謝敬元給她留下的那些個東西意味著什么。
可等她與周荷搬出姜家獨自生存時,她才意味到那些銀子、莊子、鋪子, 是能夠讓她一生安枕無憂的“定心丸”。
有了謝敬元留下的東西,她才能免于流落街頭。
所以隨著年齡漸長,她愈發感激對方。
哪怕她跟謝家人心中都覺得謝敬元是真的在西洋……
她也不希望旁人這般詛咒他。
姜早狠狠瞪他一眼,側身離開。
那管事見狀,又道:“就算謝敬元沒死,他這么久不回來,必是在外娶了紅毛鬼子。
“他哪里會想到你?你還傻傻為他守活寡。要我說你不如從了我家老爺,我家老爺還能給您個身份,讓您有片瓦遮頭。”
姜早聞言氣得臉頰通紅,她停了腳步,氣憤回頭。
管事就見她紅著眼紅著臉,怒氣沖沖看著自己。
還當對方能罵出些什么難聽的東西時,就見姜早呸一聲,隨后轉頭走了。
“嗤。”
那管事道:“裝什么,回去告訴老爺,讓老爺晾她幾天……”
說罷,他帶著家中仆從準備離去。
可剛拐出學堂小院,面前就站出一人。
去路被攔,那管事微微蹙眉,尤其在見到來人一身穿著后,眉心擰得更是厲害了。
攔路那人身穿一身灰色西洋裝。
上衣是怪里怪氣的對襟模樣,且肩線挺括但又緊貼身體,將男人高大身形勾勒得十分清晰。
腰腹間用的銀色金屬圓扣,陽光下泛著金屬獨有的冰冷質感。
他側身站在白家管事面前,微低著頭,指尖夾著一支不知什么東西,此時正冒著煙。
謝敬元碾碎指尖煙蒂,抬眼冷睨了白家管事一眼。
“你誰啊,穿的不人不鬼的,別在這擋爺的路。”
謝敬元將煙蒂丟到地上,用腳碾碎。
他腳上穿了雙黑色皮靴,鞋面擦得锃亮。
這皮靴與布靴不同,走路時會在地上發出咔咔聲響,他也是穿了許久才習慣那種聲音。
謝敬元抬起腳,地上煙蒂已被碾的粉碎。
那白家管事還要再罵時,就見謝敬元抬起腿,當胸一腳踢了過來。
“啊……”
那管事被一腳踹出幾丈遠,疼得喘不上氣。
謝敬元是知道皮靴的厲害的。
被皮靴踢上一腳和布靴威力完全不同,畢竟他……
親身體驗過。
“許管事……許……”
白家下人圍了過去,謝敬元則轉身離開。
他昨日剛回到蘇州府,本該早些回家見見兄嫂,可昨日一整日他都沒敢出現。
一走八年,他雖然惦念家中,可心底卻也有多重顧慮。
前人說近鄉情怯,半點不假。
他本打算今日回謝家的,可在謝家門口轉了半晌,也沒進去。倒是聽人提起謝家織染園子,他便想著過來看看。
左右此次回來,他還有要事在身。
可謝敬元也沒想到,自己從織染園子轉到了小學堂這里,會遇見姜早……
他沒想到姜早變了這么多。
一開始謝敬元本沒認出她來。
當年他離開時,姜早還是個半大姑娘,一張臉都沒長開似的。
他印象里的姜早,永遠是怯生生的,甚至會因為看見一張西洋片,就嚇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的姑娘。
可也是這個姑娘,在他離開時為他備了衣裳、吃食,那些被她藏在里衣中的金條銀條,在他一人流落他鄉時,曾幾次救他于水火。
謝敬元沒想到,姜早如今變化這樣大。
八年時光,一個小丫頭長成了溫柔內斂的模樣。
她站在那里,身上只穿著一件素裙,長發挽著簡簡單單的螺髻,頭上未戴半點金銀,只用一根木簪固定。
昔日一臉拘謹、滿眼怯懦的姑娘,如今褪去了局促,嬌怯變成了內斂,只單單站在那里便給人一種溫柔不張揚的沉靜暖意。
謝敬元在聽見她說自己是謝家三夫人時,驚得險些被煙燙了手。
如今的姜早,便是遇見惡人也不會驚慌失色,慌亂閃躲。反而像是浸潤過溫水的玉質,平和而澄澈。
唯獨不變的,是那份姑娘家的溫婉好欺。
被羞辱,氣紅了臉也只會呸一聲……
謝敬元想到方才姜早的模樣,忍不住淡笑。
可笑過之后,他眼中漣漪散去,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姜早與他,雖有些淵源,但也僅此而已了。
謝敬元看向謝家織染園的方向,躊躇許久才轉頭向謝家的方向走去。
“誰啊?”
謝家門房推開門,打眼瞥了下謝敬元。
“誰啊,哪里來的戲子,穿得鬼模鬼樣的?”
“……”
謝敬元微微低頭,穿慣了這一身,回到蘇州府才反應過來有多么不合時宜。
可此時他也沒有長衫可換。
“開門。”
“你誰啊就讓開門?”
謝敬元聞言氣笑道:“我是你謝家三爺謝敬元,去告訴大哥,我回來了。”
“三爺?你是三爺?”
門房抬起頭,仔仔細細看著寬帽檐下的謝敬元,看了許久他才嗷一聲往回跑……
“老爺、夫人,三爺回來啦……三爺……三爺回來了……”
門房的聲音力透長院,謝敬元聽著卻莫名覺得心安。
他微微嘆息,抬腿走向院中。
家中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很多謝敬元以為自己想不起來的,在踏入謝家院子后,也都一一想了起來。
一塊石,一棵樹,一平磚、一方瓦,都可擾他心緒。
謝敬元走到裕金堂前,仰頭靜靜看著上面匾額,怔愣出神。
從蘇州府到萬里之外,又從萬里之外回到蘇州。
謝敬元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真的……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