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秀蓮死了。
死在1988年,那個能凍死人的冬天。
屋外,是小兒子王建民輸光了錢,被債主堵著門的叫罵聲。
屋內(nèi),是她這具被饑餓徹底掏空,瘦到脫形的身體。
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渾濁的眼球倒映著屋頂那個臉盆大的窟窿。
雪花,正從那里飄進來,落在她冰冷的臉上。
真冷。
也真餓。
她這輩子,到底圖了個什么?
為了大兒子王建國的婚事,她賣了自己唯一的陪嫁金鐲子。
為了大兒媳李紅梅坐月子補身體,她三九寒天跳進冰河里撈魚,從此落下一輩子的病根。
為了二兒子王建軍的工作,她去給領導家當了三年不要錢的保姆,做牛做馬。
為了二兒媳趙春花的“臉面”,她把自己的新衣給了她,自己一年到頭只有兩件補丁摞著補丁的破衣裳。
為了小兒子王建民那個填不滿的賭債窟窿,她掏干了身上最后一分養(yǎng)老錢。
她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功臣。
她以為自己是該被所有人尊敬的“老母親”。
可到頭來呢?
大兒子王建國嫌她丟人,從不許她上主桌吃飯。
大兒媳李紅梅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老不死的東西,怎么還不咽氣”。
二兒子王建軍一家躲得遠遠的,生怕她這個窮親戚沾上他們半分。
而她最疼愛的小兒子,為了三塊錢的賭資,搶走了她最后的救命糧。
她就這么被全家人,心照不宣地遺忘在這間四面漏風的破屋里。
活活餓死。
無盡的怨恨與不甘,化作焚燒魂魄的黑焰,在她即將消散的靈魂深處炸開。
憑什么!
憑什么她付出一切,換來的是這種結局!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她定要這些吸血的畜生,血債血償!
轟——!
龐大的怨氣撕裂了無邊的黑暗。
……
“老不死的!你還裝死?我告訴你,今天這錢你要是不給建國,我就……我就死給你看!”
尖利刻薄的叫罵,是扎進耳膜的鋼針,狠狠刺入錢秀蓮的意識。
錢秀蓮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不是破屋頂?shù)目吡亲约姨梦菽菑堄凸獍l(fā)亮的八仙桌。
桌邊,大兒媳李紅梅正雙手叉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的臉上。
“天天躺床上哼哼唧唧,裝給誰看呢?建國可是你大兒子,他同事結婚,我們隨禮的錢你不出誰出?難道要我們兩口子喝西北風去嗎!”
錢秀蓮沒有出聲。
她轉動僵硬的脖子,目光一寸寸掃過四周。
大兒子王建國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滿臉都是不耐煩。
二兒子王建軍低著頭,假裝看自己的指甲,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二兒媳趙春花躲在王建軍身后,怯生生地望著她,眼底卻藏不住看好戲的火苗。
這一幕……
太熟悉了。
這不正是她六十大壽那天嗎?
前世的今天,李紅梅就是這樣逼她拿出最后一點養(yǎng)老錢,給王建國去隨份子。
她不給,李紅梅就滿地打滾,又哭又鬧。
最后王建國沖上來,一巴掌將她推倒在地,罵她“偏心眼”。
從那天起,她在這個家,就徹底活成了連狗都不如的東西。
前世被活活餓死的絕望與痛苦,那深入骨髓的饑餓感,清晰得仿佛就發(fā)生在上一秒。
徹骨的冰寒,瞬間席卷了錢秀蓮的四肢百骸。
但這一次,她沒有顫抖,更沒有哀求。
她笑了。
那笑容出現(xiàn)在一張布滿皺紋、本該慈祥的臉上,卻透出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和森然。
李紅梅被她笑得心里發(fā)毛,罵得更兇了,仿佛這樣才能給自己壯膽。
“你笑什么笑!老不死的,瘋了不成?趕緊拿錢!”
錢秀蓮的笑意更深了。
她扶著桌子,一寸,一寸,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全家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身上,都以為她又要像往常一樣,顫巍巍地回屋,去枕頭底下摸索那幾張被體溫捂熱的錢。
然而,錢秀蓮動了。
她沒有走向臥室。
她轉身,走向了灶房。
在所有人錯愕的注視下,她從灶臺的刀架上,抄起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你,你拿刀干什么?”李紅梅的聲音開始打顫。
錢秀蓮沒有回答。
她一步一步走向李紅梅,手里的菜刀刀刃在土墻上拖行。
“刺啦——”
那聲音一下一下,刮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媽!你想干什么!”王建國終于吼出聲,可他的雙腳黏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錢秀蓮走到李紅梅面前,停下。
她抬起頭,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你剛才,說什么?”
錢秀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能把人凍僵的寒意。
“再說一遍。”
李紅梅嘴唇哆嗦著,仍硬著頭皮逞強:“我,我說你是老不死的東西,怎么了?我說錯了?你都六十了,還不讓人說——”
話音未落。
錢秀蓮手腕一翻。
冰涼的刀刃,瞬間貼上了李紅梅溫熱的脖頸。
李紅梅剩下的話全部堵在了喉嚨里,臉色刷地一下慘白如紙。
“媽!你干什么!”王建國終于反應過來,嘶吼著就要沖上前。
錢秀蓮頭也不回,抬腿就是一腳,精準無比地踹在王建國的膝蓋窩上。
砰!
王建國慘叫一聲,整個人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捂著膝蓋疼得倒吸涼氣。
“老不死的東西?”錢秀蓮的聲音陡然壓低,每個字都磨著牙槽,“好,今天我就讓你看看,這個老不死的東西,能不能送你去見閻王。”
李紅梅的腿一軟,癱了下去。
一股騷臭味在屋里彌漫開。
她,嚇尿了。
錢秀蓮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殘酷的弧度。
“媽!媽你冷靜點!”王建國跪在地上,聲音徹底變了調(diào),“紅梅她就是嘴賤,她胡說八道,你別當真!”
“嘴賤?”
錢秀蓮偏過頭,目光如刀,剮了王建國一眼。
“那我也就是手上動動,你也別當真。”
話音剛落,她手腕微微施壓。
刀刃在李紅梅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血印。
李紅梅嚇得渾身劇顫,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李紅梅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我再也不敢了,我給您磕頭,求您放過我!”
錢秀蓮盯著她,眼神里沒有半分動容。
前世,她求過饒嗎?
沒有。
前世,他們給過自己一口飯吃嗎?
也沒有。
那她憑什么原諒?
“放過你?”錢秀蓮冷笑一聲,“可以啊。”
李紅梅眼睛里瞬間燃起求生的光。
錢秀蓮收回刀,往后退了一步。
李紅梅剛松了口氣,就聽見錢秀蓮那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
“從今天起,你每天早上給我磕三個響頭,喊三聲‘老祖宗’,我就放過你。”
李紅梅愣住了。
王建國也愣住了。
“媽,你這是什么意思?”王建國咽了口唾沫,“紅梅她是你兒媳婦,不是你奴才!”
“奴才?”
錢秀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也配?”
她走到桌邊,猛地掄起菜刀,對著那厚實的八仙桌桌角,狠狠劈下!
咔嚓!
堅硬的木頭桌角應聲而斷,木屑炸裂四濺。
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錢秀蓮握著刀,目光緩緩掃過屋里每一個人的臉,聲音平靜得令人膽寒。
“今天誰再多說一句廢話,下場就跟這桌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