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未時,金水河碎金瀲滟。
河畔那座平日香火鼎盛的寺廟,今日卻因一位貴客的悄然到訪而閉門謝客。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高大的窗欞,在布滿歲月痕跡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香燭與檀木混合的、沉靜而莊重的氣息,然而,在這片沉靜之下,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暗流。
刑部尚書周有德,身著尋常的藏青便袍,靜立佛前。他被康熙帝昵稱為“永哥”,執掌天下刑名已逾十載,素以鐵腕冷面著稱。但此刻,這位權傾朝野的正二品大員,袖中的指節卻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暗扣在一起,試圖壓制住內心深處那股莫名的驚悸。他的額角、鼻尖,乃至后心,都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重衣黏連在背脊上,一片濕涼。
他已連宵總見同一奇景——一尊面容模糊的金佛,獨自面河而立,佛首微垂,那目光卻如烙鐵般灼熱,穿透夢境,直燙在他的魂魄深處。那目光里似乎包含著無盡的悲憫,又似乎蘊含著某種冷酷的啟示,讓他這雙看慣了世間極刑與冤獄的眼睛,竟不敢直視。
佛龕旁,一位披著暗金色袈裟的活佛垂目跌坐,枯瘦的手指間,一串油潤的菩提子被不疾不徐地輕捻著。殿內極靜,唯有菩提子相互摩挲的細微聲響,更添幾分空寂。忽然,柳梢拂過活佛的指甲,那串念珠的第三子,“啪”地一聲,迸裂開一道細紋,其聲清冽,宛若冰層乍裂。
幾乎就在同時,側門輕啟,一個眉目清秀、神色恬淡的少年,手捧一只琉璃盞,悄無聲息地步入。盞中盛著冰塊,霜氣盤桓,在炎夏的午后帶來一絲突兀的寒意。
“冰碗至。”少年的聲音平靜無波。
活佛未曾抬眼,只將面前香案上供奉著的一尊寸許高的小金佛,輕輕推向周有德。那金佛鑄造得極為精巧,眉目宛然,寶相莊嚴。
周有德凝神未動。卻見那送冰碗的少年,伸出食指,對著那尊被推過來的金佛,亦是輕輕一撥,姿態隨意,如同拂去蛛網上的一絲牽絆。金佛便又悄無聲息地滑回活佛面前。
一推,一撥。再推,再撥。如此往復,竟達八次。香案上,八尊形態各異的微型金佛依次排開,在從窗外透入的、被河水反射的碎金光影里,默然陳列。周有德的心神,隨著這無聲的推拉而緊繃,他袖中的手顫抖得愈發厲害,那夢中的灼熱目光似乎越來越近。
至第九尊。
活佛枯瘦的手指再次伸出,將這最后一尊金佛緩緩推出。與前八尊不同,這尊佛并非面朝前方,而是微微側身,作回顧之姿。
就在金佛被推出的剎那,周有德腕底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溫熱感,竟隔空傳來,并非琉璃盞中冰塊散發的寒氣,而是某種源自佛身本身的、真實的微灼。他定睛看去,那第九尊回首金佛的眉眼、姿態,乃至那眸中若有若無的碎金光芒,竟與他夢中殘影嚴絲合縫地重合!
剎那間,靜室生寒。那是一種沁入骨髓的寒意,與佛身傳來的微灼感交織,令周有德如墜冰火之境。
他終于開口,聲音因長久的沉默和內心的驚濤駭浪而顯得有些沙啞:“走?”一個字,重若千鈞,問的是前程,是決斷,是抽身之路。
活佛眼觀鼻,鼻觀心,聲如古井無波:“雨過地皮濕。”雨勢再大,終會停歇,陽光一出,地面很快便會干爽,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意指若此刻選擇離開,縱然暫時避開風浪,但痕跡猶在,隱患未除,不過是表面文章。
周有德心下一沉,再問:“留?”
“大雪了無痕。”活佛應答。漫天大雪,能將天地萬物盡數覆蓋,一片皚皚,看似抹去了一切蹤跡。但積雪之下,是更為復雜的真相,或是庇護,或是掩埋,寒意更深。留下,或可憑借權勢將眼前之事徹底掩蓋,但所需的手段和將要承擔的風險,亦如這大雪般浩大而冰冷。
進退皆非坦途。周有德感到一陣無力,他問出了最核心的困惑:“歸處?”吾身何處可安?此心何處是歸途?
活佛至此,終于微微抬眼,目光掠過周有德,看向一旁的少年。那名喚天寵的少年會意,拈起案上一支用來記錄功德的細毫筆,卻未蘸墨,徑直拉過周有德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將其掌心攤開。
周有德下意識欲要掙脫,卻見少年指力柔和卻不容抗拒。筆尖懸于掌心肌膚之上,逆鋒而行,如刻如劃,緩緩鐫寫。一股尖銳的麻癢刺痛感傳來,周有德強忍著,垂首看去。
掌中,并非預想中的讖語或符文,而是三個反寫的小字,墨痕乃由筆尖氣力透入肌理,隱隱泛紅——正是那方跟隨他二十年、執掌刑部印信、象征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私印之文:“無所處”。
無所處。無處可歸。無處可逃。
這三個字,如三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開。他一生追逐權勢,穩固地位,自以為經營得鐵桶一般,有了堅實的立足之地和榮耀的歸宿。豈料在這佛門靜地,在這回首金佛的注視下,竟被一語道破終極的虛妄——原來他孜孜以求的一切,最終的歸處,竟是“無所處”!
他猛地抬頭,望向窗外。金水河波光粼粼,碎金涌動,光影搖曳間,那香案上的九尊金佛,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九道金光,凌波渡河而去。唯有那第九尊,在即將融入一片光暈之際,再次回首,那雙熔鑄著碎金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周有德此刻驚愕、恍然、最終歸于某種奇異明悟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有德驟然仰面大笑,笑聲洪亮,帶著幾分癲狂,幾分釋然,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下,屋瓦似乎都在隨之輕顫。
一只在殿梁安巢的燕子被笑聲驚擾,倏地穿堂而過,翅尖掠過佛前那縷始終盤旋不散的青煙。煙影被瞬間攪碎,又緩緩彌合。
周有德的笑聲漸歇,他站在那片重新聚攏的青煙旁,望著燕子消失的門口,恍然若夢初覺。掌中那三個無形的字跡,卻灼熱得如同剛剛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