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年的谷雨纏纏綿綿下了整日,將吉云寺的黛瓦泡得發酥。陳名夏撩起濕透的官袍邁過門檻時,正殿殘破的觀音像掌心里,一窩新燕啁啾著鉆出裂璺。他特意選了這處荒寺避雨,只因方志記載此乃前朝永樂年間抗倭名將戚繼光曾駐錫之地,墻垣間或還藏著忠烈之氣。
"軒主別來無恙?"
梁上飄下的聲音讓名夏險些摔了燭臺。抬頭只見傅山倒懸蛛網之間,朱衣下擺垂落如血瀑,指間轉著的冰棋子正滴著水珠——恰是順治二年那夜,名夏在洪承疇書房擲入炭盆的那枚云子。那夜炭火爆裂時,他正在賀表上寫下"天命攸歸"四字。
"青主是來超度亡魂?"名夏去摸袖中匕首,卻掏出一把霉變的《論語》,書頁間還夾著弘光元年國子監祭酒贈他的松煙墨。墨錠已生出白毛,如老人鬢霜。
傅山輕笑振袖,冰棋墜地竟生紅梅。花瓣展開皆是《賀平江南表》的朱批,最艷處浮出他當年批注"闖逆當誅"的墨跡。名夏踉蹌后退,脊背撞上經幢,幢身忽現文天祥《正氣歌》的刻字,每個筆畫都在滲血——那是戊子年杭州城破時,他躲在書閣用朱砂臨摹的帖。
梁間蛛絲無風自鳴,彈的竟是崇禎年間名夏為復社同人譜的《擊筑曲》。當年在秦淮河畫舫,柳如是擊節而歌,水波都帶著六朝金粉的香。此刻第三弦突化鐵尺抽來,他揮臂去擋,尺痕竟烙出《孝經》"身體發膚"四字篆文。斷弦纏頸成辮時,他嗅到揚州城頭的血腥氣,還有剃發令頒布那日,剪刀落下時帶起的涼風。
"看鏡。"傅山袖中飛出銅鏡。左半映出明制進士巾的瓔珞——那是崇禎帝在平臺召對后親手所賜;右半照見清廷孔雀補服的血漬,補子上本應銜瑞草的仙鶴,此刻竟在啄食鏡中人的眼珠。鏡鈕忽變成塾師戒尺,尺身浮現《孟子》"威武不能屈"五字:"夷夏大防,竟不如頂戴風光?"
名夏暴起扯鏡,官袍仙鶴突然目裂,飛出私毀的《揚州十日記》殘頁。他記得那是順治六年的雪夜,自己在書房燒了三天三夜,灰燼把庭院里的臘梅都熏成了黑色。此刻紙頁貼面成罪狀,他瘋狂撕扯補服,卻見百雀紋的金線原是"忠"字拆繡的"中心"二字,雀眼俱化作《春秋》"鄭伯克段"的微言。
破曉時"清寧軒"匾額轟然墜落,碎木間露出他少年手書"清風兩袖"的紙稿——那是天啟七年赴鄉試時,在破廟墻上的題詩。傅山踏碎冰棋長嘯:"三百年來文字獄,可有一字不誅心?"殘棋碎片濺起,每片都映出不同時期的他:八歲臨《蘭亭》的神童,二十八歲中進士的新科,四十五歲降清的侍郎......
蛛網驟收成繭時,名夏看見無數個自己在這具皮囊里廝殺。最后所有幻影碎成墨痕,在朝陽下拼出巨大的"省"字,如困龍銜尾。那條龍的眼睛,竟是他當年在刑場為史可法收尸時,落在衣襟上的那滴淚。
辰時鐘鳴,舟子發現主人蜷在殘碑旁。碑文"吉云禪寺"的"吉"字被蛛網補成"詰"字,名夏官袍盡濕,掌心緊攥的冰棋已化成《周易》賁卦爻辭:"白馬翰如,匪寇婚媾。"經幢上的血字不知被誰改了一筆,"天地有正氣"的"正"字,竟成了"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