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八年春,渭水北岸有少年張鐵柱,虎目劍眉,然見女子輒面赧。每晨挑水過杏花巷,必見鄰女春娥倚門梳發,青絲瀉于木槿叢。鐵柱喉結微動,忽傾桶水作霹靂聲,裂帛而歌《火焰駒》:“望姑娘在深閨珍重玉體...”春娥掩口而笑,木梳墜花叢,鏗然有聲。
越明年,征募及于張家溝。鐵柱夜逾垣入春娥院,見紙窗剪影搖曳,喉間《周仁回府》翻涌半宿,終以銀鐲塞窗欞,倉皇遁走。
鴨綠江畔朔風烈,同袍陜人王栓柱見其摩挲銀鐲,鐵柱遽扼其腕:“哥儻吾不歸,語春娥...”言未竟自怔忡,拳捶凍土曰:“球!自有口自歸言!”上甘嶺烽火徹天時,鐵柱已擢排長。十月晦,燃燒彈熔焦土,左腿見白骨,猶倚枯槐吼秦腔。栓柱匍匐裹傷,聞其聲顫:“汝聞否?春娥歌《百歲掛帥》...”實乃炮彈破空聲。鐵柱忽出血污筆記:“此中三十八束魚書,并彼女遺梳...”
將終之際,目眥盡裂,作戲白:“告癡女子,吾娶師長千金矣!”長笑三聲而絕,五指深摳焦土,若攫故里黃土坡。
栓柱埋骨防空洞,月下展筆記。扉頁畫雙鬟少女,頁角密題“不敢”。末頁墨瀋淋漓:“戰后當于杏花巷演大戲三日!”
及栓柱解甲歸陜,春娥家徒四壁。鄰人囁嚅:“女待軍郎三載,父歿,鬻于長安...”栓柱解退伍白馬,鞍囊盛勛章斷梳。
至長安平康里,鴇母搖紈扇:“春娥姑娘為隴客所包...”語未竟,栓柱拳裂朱柱。夜半于后巷,見醉婦著猩紅斗篷下車,鬢間金步搖纏萎杏瓣。
栓柱嘶喚“春娥”,女轉首露左頰疤——乃醋客刃痕。解鸞帶謔語忽止,目定栓掌中斷梳:缺三齒,纏褐血,正是當年花間物。
春娥跌撞入繡閣,驟歌《三滴血》。至“兄弟窗前”句,忽攫妝臺剪:“彼既死,吾何堪聞!”栓柱奪剪效鐵柱叱罵:“球!彼令告汝,已娶漢皋女學生!”
燭爆聲聲,春娥慘笑:“善哉!”復伏案慟哭,“杏花時節,日候渡頭,疑每傷卒皆彼...”突袒心口,刺“鐵柱”二字,墨色為疤嚙。
栓柱退至院中,見白馬蹄刨不止。解囊取勛章予龜奴:“為贖?!睋P鞭時,聞樓窗迸裂帛秦腔:“我主爺攻打葭萌關——”鐵柱素愛之《斬單童》。鞭梢破空,后聲轉嚎啕,驚起寒鴉蔽月。
三載清明,栓柱攜子祭掃。見墳前置新蒸貴妃糕,斷梳倚碑。遠松林紅裙閃逝,似上甘嶺殘焰。
栓柱按子跪倒,稚子問:“冢中何人?”揚土覆碑:“汝另父!昔以秦腔懾美虜者!”塵落處,見冢裂探綠苗——竟歪脖杏樹。
是夜栓柱夢鐵柱血衣守崗,忽扭項憨笑:“哥,春娥昨唱《柜中緣》...”驚寤見月華如練,躡履奔墳,果見紅影倚樹歌:“許翠蓮來好羞慚...”栓柱遙吼:“女子速歸!”影化青煙散,唯杏苗顫風間。
嗣后月夜,恒聞墳塋傳戲。鄉老捻須:“鐵柱娃嫌孤寂耳!”栓柱遂攜胡琴往和。某次奏《哭祖廟》至弦絕,遽指空墳罵:“沒出息東西!九泉猶念脂粉!”罵竟自泣,斷弦埋土作紙錢。
春娥贖身后,竟入梨園為梳頭娘。班主奇其巧手,不知每對鏡練習:“鐵柱哥,梳樣可似令堂?”會演《火焰駒》旦角喑啞,春娥代演。歌至“悔教夫婿覓封侯”,臺下舊軍裝者驟起——乃栓柱入城采農具。
后臺默然相對,春娥自妝奩底層出勛章:“日佩衷衣,如貼彼心。”栓柱見其鎖骨勛章硌痕,轉身疾走。春娥追呼:“已習《下河東》,汝聽—”嘶腔驚路人,栓柱影沒暮色。
寒冬,栓柱得蘭州寄袱。拆見粗針棉襖,夾楮書:“彼畏寒,君代衣。”妻怒欲拆,栓柱推阻:“此烈士遺物!”夜著襖臥墳塋,醒見晨霜結袖,似披縞素。
戊戌修水庫欲遷墳,栓柱死守。推土機轟鳴日,竟躍身墳坑。吏無奈,繞冢筑堤。今墳成湖心島,每暮輒聞水上傳戲。知青謂回聲效應,鄉人哂:“明是鐵柱娃顯圣!”
改革開放時,商賈欲島建歌廳。栓柱已皓首,持柴刀守渡:“驚吾弟安眠者,踏尸過!”夜劃舟至島,見紅旗袍老嫗焚紙——春娥潛歸自蘭州。
二老隔火相望,春娥顫歌:“英雄含笑喪黃泉...”栓柱以刀擊石為節。歌竟出發黃筆記:“代鐵柱哥觀三峽壩,乘鐵鳥...”火舌卷楮,栓柱忽道:“彼誑汝,未娶師長女?!贝憾饻I笑:“早知矣,彼謊則眇左目...”
丁丑香港歸夜,栓柱抱收音機倒墳前。鄉人遵囑祔葬側,掘得鐵函:盛斷梳、魚書三十八通,半玨玉佩——乃鐵柱拾荒積聘禮。
今湖成景區,導游妄編軼事。唯蘭州老嫗歲來七日,對煙波歌戲。保潔怨其喧,老經理嘆:“容唱罷,此代烈士眷侶還魂也!”某次嫗醉湖畔,懷中發現舊照:二戎裝青年笑立杏雪中。
新世紀清明,紅領童群至湖邊。羊角辮女娃指湖心:“紅衣姨歌戲!”師者唯見鳧鷺,然風中確飄散句:“我主爺起義在芒碭...”
時西安城墻根,流浪藝人奏胡琴。琴匣置黯勛章,逢人投幣輒啞聲:“為童稚言上甘嶺事?!?/p>
而千里外韓國坡州,朝鮮戰爭墓園。華裔老翁歲獻貴妃糕于“無名中**人三千八百七十五號”冢前。
余嘗考關中舊檔,見《渭北英烈錄》載張君事略,然未及兒女情長。甲辰年訪張家溝,遇耄耋貨郎言:春娥本名沈素娥,其父乃晚清落第秀才,故女能書。鐵柱遺書中“不敢”二字,實摹春娥筆跡——昔年彼嘗偷師窗下,暗效伊書法。
湖心島杏樹今已合抱,花時如絳云覆冢。守湖者言子夜恒聞雙人對唱,一蒼邁一凄婉,曲終輒有斷梳擊節聲。民俗學者謂此秦腔“陰戲”,然村童皆指認調寄《火焰駒》。
栓柱孫今為黨史辦干事,嘗示余半玨玉佩化驗單:遼東岫巖玉,鐫“長相憶”篆文,與春娥臨終焚毀之半玨恰成圓璧。余默然思忖,此非《周禮》所言“琮璜合契”耶?
最奇者,韓戰墓地華裔翁乃當年美軍譯官,自言停戰夜聞中國陣地方向傳來戲腔:“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竟字正腔圓之《穆桂英掛帥》。半世紀尋聲覓人,終以貴妃糕代香燭。歷史吊詭處,恰似秦腔悲音穿云裂石,繞陣三年不絕。
今重修縣志,特補遺珠:非止錄壯烈,亦載此鐵血柔情。太史公曰“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然八百里秦川之慟,皆化激弦繁板,永生黃土高坡云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