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東方還是一片黑青色,御史臺的側門外,一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悄然落下。
許冠陽從轎中走出,整了整官服,手里卻提著一個頗為沉重的錦盒。他走到一個正在角落里搓著手、不安地來回踱步的中年官員面前,臉上堆起了虛偽的笑容。
此人正是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灃,穿著七品鸂鶒補子官袍,身形消瘦,此刻臉上還帶著宿醉未醒的浮腫,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官袍下擺還沾著昨夜賭坊里的煙塵。
“李御史,來的好早啊。”許冠陽帶著虛假的關懷,一臉陰險地笑著說道。
李灃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停下腳步,臉上擠出幾分諂媚:“許……許院判,您可來了。”他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錦盒,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昨夜在賭坊又輸了個精光,債主放話三日不還就要卸他一條腿。
許冠陽上前一步,將錦盒遞到李灃手中。入手一沉,李灃心里咯噔一下,這分量,怕是足有五十兩。許冠陽又從后面拿出一個稍小的禮盒,打開一條縫,濃郁的藥酒香氣立刻飄了出來,里面是幾個造型古樸的瓷瓶。“這是太醫院秘制的‘皇家舒筋活血酒’,用的是百年老參,最是滋補,知道你好這一口,特意給你留著。”
李灃臉上閃過一絲掙扎,他嗜酒好賭,外頭欠著一屁股債,許冠陽這禮,簡直是雪中送炭,不,是往他這快熄滅的火堆里潑了一瓢熱油。“許院判,這……彈劾之事,下官……那陳越畢竟是陛下親封……”
許冠陽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誘哄:“放心,彈劾有理有據,非是構陷。你只需在早朝時,將這份奏疏呈遞上去便可。”他遞過一本薄薄的奏疏,紙張是上好的宣紙,墨跡是新干的,“那陳越所用銅針,未經官府許可,形制粗陋,火淬之法,酷似刑訊逼供,此乃其一;其二,他雖得陛下親封,然其所用‘銅針’器械,并未在太醫院或御用監登記造冊,屬‘民間私器’,此乃無照行醫之實!其三,皇家診療,向來以銀針、金針為上,銀可試毒,高貴潔凈,銅器近血,古來視為不祥,理應取締這等粗鄙銅針,統一使用官造銀針,方能彰顯天家威儀,杜絕后患!” 他頓了頓,聲音更冷,“李御史,別忘了,你那位在江南鹽道上的表親,賬目上似乎也不太干凈吧?此事若成,本官或可幫忙疏通一二。”
李灃翻開奏疏,看著上面條理分明、字字誅心的彈劾,手微微發抖。他知道這是把刀,但他更需要錢和酒,更需要保住那不成器的表親,那幾乎是他家族最后的指望。他咬咬牙,將奏疏塞入袖中,深深一揖:“下官……明白。”
果然,早朝之上,李灃手持牙笏,聲淚俱下地將這份奏疏當眾宣讀。但當聽到“器械統一標準化”這個提法時,他這位勤政的君主,卻似乎被觸動了某根神經。
辰時初,乾清宮早朝之上,李灃手持牙笏,找了個由頭,開始聲淚俱下地將這份奏疏當眾宣讀起來。
“……故臣以為,陳越擅用銅針,形同私刑,器械不備,有違規制,長此以往,恐亂宮中法度,損及天家顏面!懇請陛下明察,即刻查封京師所有銅針,統一診療器具,以正視聽!”李灃跪在殿中,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激昂,甚至帶著一絲表演性質的悲憤,將奏疏內容朗聲宣讀。他低著頭,不敢看御座上的皇帝,更不敢看周圍同僚的目光,只想著自己藏在御史臺廂房桌子下的錦盒千萬別被人發現了。
端坐龍椅上的皇帝朱祐樘,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當聽到自己親封的“御用牙匠”,轉眼就成了“巫蠱妖人”,眉頭微微一皺。但再聽到“器具統一”四字時,眼中卻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他并未立刻表態,只是淡淡道:“銅針之事,朕已知曉。李愛卿所奏,涉及器具規制,非同小可。著午后于乾清宮偏殿進行御前小審,宣內閣、都察院、太醫院相關人等,并陳越,當面對質,以明是非。” 皇帝的心思轉動,這銅針若真有效,統一規制或許能收歸朝廷,若無效,借此敲打一下這個這兩天風頭過盛的年輕牙匠,也未嘗不可。
一場精心策劃的“銅針聽證會”,就此拉開序幕。
皇帝金口一開,效率驚人。退朝不過半個時辰,一隊司禮監的太監便面無表情地來到陳越的值房外。
為首的太監,是李廣手下的一個管事,平日里最會看人下菜碟。他尖著嗓子宣布:“奉旨意,京師一應銅針器具,即刻起暫行封存,待御前審結后定奪!”
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張蓋著司禮監赫赫大印的封條,當著陳越的面,慢條斯理地在上面涂抹著漿糊。
“陳大人,”他一邊涂,一邊陰陽怪氣地說道,“您也別怪咱們兄弟們不講情面,這是宮里的規矩。今兒個上午御史大人把您給彈劾了,說是民間銅針當刑烙使用,您的這些個‘寶貝家伙’,在案子查清之前,都得暫時封存。您啊,可得好好想想,待會兒到了御前,該怎么回話吧。”
他說著,“啪”的一聲,將那張濕漉漉的封條,不偏不倚地貼在了屋里陳越剛整理出來的一個小木箱上。
“大人!大人這可怎么辦啊!”小祿子急得當場就哭了出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家伙事兒都被封了,您……您待會兒到了御前,豈不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這擺明了就是不給您自證清白的機會啊!”
陳越看了看那個里面并沒有什么勞什子工具的木箱。又看了看那刺眼的封條,心里也是無名火起。這許冠陽,玩不過技術就開始玩規則?竟然把從你們太醫院自己的針灸包里面取出來的銅針,說成“民間銅針”,這是逼我開荒新副本啊!?
午后,乾清宮偏殿。
午后殿內光線在厚重的帷幔下,卻顯得有些昏暗,只有郝金水手持的一盞“黑火神燈”照亮了中央區域。陳越看見郝金水也在場,心里十分納悶,這家伙不是御用監的么?怎么也跑到這彈劾案的對質現場了?
盡管一頭霧水,他還是趕緊往中央位置看去。
皇帝并未親臨,只派了司禮監秉筆太監李廣在一旁監審,代表著皇權的隱蔽關注。
內閣來了位老神在在的閣老,端著茶盞仿佛事不關己;都察院則是副都御史,面色嚴肅。許冠陽領著一眾太醫,站在一側,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穩操勝券的得意。另一側,則是那個七品御史李灃,此刻昂首挺胸,一副為國為民、死而后已的忠臣模樣。
許冠陽率先發難,他命人展開一幅連夜由御用監畫師繪制的圖卷,上面將銅針在火上灼燒的場景渲染得如同酷刑,針尖通紅,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灼熱,背景還被刻意畫上了扭曲的人影,極具視覺沖擊力。“諸位請看!此等火淬之法,與刑部大獄逼供何異?用在鳳子龍孫、朝廷重臣身上,成何體統!此乃動搖國本之舉!” 他聲音激昂,試圖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接著,他又捧出一本厚厚的簿子,封面寫著《民間疾苦錄》,翻得嘩嘩作響:“此乃近日京師民間訴狀匯集,多名百姓狀告銅針治牙,疼痛難忍,遺留后患!民怨沸騰啊!”他翻動著簿子,上面按滿了紅手印,密密麻麻。
陳越冷眼瞧著,那手印粗糙一致,顏色深淺都差不多,怕是找同一批不識字的地痞按的,造假都造得不用心。
最后,許冠陽昂首,聲音帶著一種固有的優越感:“銀針,乃至金針,乃宮中定制,材質高貴,銀器可試百毒,遇毒則變,安全無虞。銅器卑賤,近血不祥,自古皆然。為保宮闈萬全,彰顯天家氣度,理應取締此等粗鄙銅針,統一使用官造銀針!此乃正本清源之道!”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幾個不明真相、注重禮法的老臣聽了,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看向陳越的目光也變得不善起來。
輪到陳越辯解時,他并未直接反駁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只是對著李廣和幾位審官拱了拱手,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諸位大人,且不論我用的銅針就是從太醫院帶去魏大人府上的針灸器具中隨意抽取的,就以現在論證銅針是否有用,銀針是否萬能,空口無憑。下官請求當堂自證,請尋一深度蛀牙伴發膿痛之病患,許院判可先用其銀針診治,若成,下官無話可說;若不成,再由下官用銅針嘗試。孰優孰劣,一試便知。畢竟,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他故意用了句20世紀中國最明白的一句大道理來壓陣收尾。
李廣瞇著眼,手指不斷地捻著佛珠,看向許冠陽:“許院判,意下如何?既然你認定銀針高貴,想必更有把握?”
然而,李廣接下來的話卻讓他臉色一僵,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既如此,為示公允,這病患嘛……就請彈劾人李灃李御史親自擔當吧。李御史,彈劾由你而起,以身試法,最是公允,你可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