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簇新的八品醫官袍服,邁步向外走去。
其實,他心里早就給這突發事件定了性:這哪是看病,這分明就是“出急診”!還是被人堵在自家門口的那種。
小祿子挑開簾子,院子里果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幾個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抬著一頂軟轎,轎子里傳來一陣陣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氣聲。許冠陽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嘴角那顆新鑲上去的臨時金牙在夕陽下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小祿子在一旁,壓低聲音道:“大人,就是那位!司禮監的二把手,王瑾王公公!”
陳越點了點頭,抬腳便朝軟轎走去。這值房小院,今兒個算是正式掛牌,升級成“紫禁城牙科急診中心”了。
軟轎的簾子一掀開,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老陳醋味兒就直沖陳越的鼻腔,嗆得他差點打了個噴嚏。
只見一個年約四十五六歲、面皮白凈卻因疼痛而皺成一團的太監,正歪在轎子里,手死死地捂著右邊腮幫子,連吸氣都帶著“嘶嘶”的漏風聲。
“陳……陳牙匠?”王瑾看到陳越,像是看到了救星,努力想擠出個笑臉,結果卻因扯動了牙神經,疼得五官都挪了位,“快……快救救咱家!這牙……牙酸得鉆心,感覺腦仁兒都要被酸透了!”他說話的嗓音尖細,還真就帶著一股子山西老陳醋的醇厚尾音。
旁邊一個隨行的小太監看樣子是王瑾的心腹,苦著臉趕緊補充說明:“陳大人,您是不知道,我們王公公就好這一口。昨兒晚上夜宵,一小壺的老陳醋,配著一碗酸湯面,連湯帶面,吃得那叫一個香!結果半夜里就犯了病,喝口水都跟針扎似的,折騰了一宿都沒合眼!”
陳越聽得眼角直抽抽。好家伙,這哪是吃飯,這是拿自己的牙當石灰石做酸堿中和實驗呢?純屬醋壇子成精,自己給自己辦了。
他還沒開口,一旁的許冠陽就搶先發話了,那陰陽怪氣的調調,隔著八丈遠都能聞到酸味。
“陳大人真是好大的福氣,前腳剛得了皇后的賞,后腳就引來了王公公親自登門求醫。”他摸了摸自己那顆閃亮的金牙,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過呢,這福氣是好是壞,可就難說了。王公公這‘夜牙酸’可是怪病,太醫院都聞所未聞,幾位院判都沒看出來是什么病,這望聞問切都用遍了,全都束手無策。您是剛封的“御用牙匠”,要是治不好,耽誤了廠公忙活明日的大典,本官明日早朝,可就得參您一本‘庸醫誤內廷’了!”
來了來了,這二級團滅光環又開始閃爍了。陳越心里翻了個白眼。
許冠陽見陳越不說話,更是得意,當著所有人的面把話撂得更狠了:“本官就把話放這兒!陳大人,若是一夜之內,王公公的牙酸不能痊愈,司禮監的板子,可不認你這八品小官的官皮!”
“許大人放心,要是治不好,不用您參我,我自己卷鋪蓋卷滾蛋。”陳越懶得跟他逞口舌之快,直接轉向王瑾,“王公公,請移步到房內,讓下官看看您口內的情況。”
王公公在小太監的攙扶下,一步一抽氣的跟著陳越走進屋內。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值房內光線昏暗。陳越皺了皺眉:“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下官初來乍到,這屋里還沒來得及置備高亮的火燭,不知公公可有亮一些的燈燭?”
王瑾疼得說不出話,就見他對他那個心腹小太監揮了揮手。小太監立刻心領神會,一溜煙跑了出去,不多時,竟捧著一盞造型奇特的油燈回來。那油燈通體黃銅打造,造型酷似傳說中的阿拉丁神燈,燈嘴里伸出一根粗壯的燈芯。
“陳大人,這是陛下前些日子賞給我們公公的,說是西域進貢來的‘黑火神燈’,亮得很!”
小太監小心翼翼地點燃燈芯,只見“呼”的一聲,一團異常明亮的黃白色火焰騰起,瞬間將整個值房照得如同白晝!一股淡淡的、類似硫磺的奇特味道也隨之散開。
陳越湊近一瞧,那燈盞里盛著的,竟是粘稠的、黑色的液體燃料。他心里一驚,燒起來有硫磺味道,黑色的液體,又粘又不透明,明代應該是用石蠟和豆油當做照明的原料,哪里來的這種燃料?西域進貢?波斯?就是古代的伊朗?難道這就是未經提煉的純天然石油嗎?
他壓下心中的震驚,接過“黑火神燈”,湊到王瑾嘴邊:“公公,請張口。”
在明亮如探照燈般的光線下,王瑾口腔內的情況一覽無余。只見他右上方的第四、第五顆牙齒,靠近牙齦的頸部位置,都出現了一片明顯的“半月形”凹陷,顏色發黃,質地看起來也很軟。
診斷瞬間完成——典型的非齲性頸部缺損,俗稱“楔狀缺損”,病因正是酸蝕加上不當的咬合應力。
陳越放下燈,不緊不慢地開始了他的“現場科普”。
“王公公,您這病,不是什么怪病,是典型的‘酸倒牙’,夜間犯病尤為嚴重。”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您想啊,咱們這牙齒外面這層白色的東西,叫牙釉質,硬是硬,可就怕一樣東西——酸!您平日里離不開的老陳醋,那酸度,差不多跟泡菜水一個級別。您天天拿它當水喝,牙釉質表面的鈣質就被一點點腐蝕溶解掉了,這叫‘脫礦’。里面的牙本質一露出來,可不就冷風一吹、熱水一碰,就直接刺激到牙神經,酸得您懷疑人生嘛!”
他頓了頓,總結道:“說白了,醋是您山西人的命,卻是您這口牙釉質的鬼。”
這番大白話科普,雖然夾雜著現代醫學的內容,但是原理是想通的,聽得在場所有宮人太監都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王瑾聽完,臉都白了,抓住陳越的袖子,顫聲問道:“那……那咱家以后……是不是就跟這口陳醋……徹底無緣了?”
陳越看著他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忍不住笑了:“那倒不至于。酸,還是能吃的。不過,得講究個吃法,吃完要立刻用溫鹽水漱口。至于您這已經被腐蝕的牙,也好辦,咱們給它‘再礦化’修復一下就行了。”
“再礦化?”這個新詞讓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陳越微微一笑,開始了他的“就地取材”表演。
“小祿子!”他喊了一聲。
“在呢!大人您吩咐!”小祿子立刻像個小旋風一樣沖了過來。
“去尚食局,給我要幾個最新鮮的生雞蛋,只要蛋殼!再取一碟皇后娘娘特供的細鹽。”
“得嘞!”
他又轉向王瑾的心腹小太監:“勞煩公公,去內務府,給我取一支全新的、筆頭最細的小狼毫毛筆來。”
“是!”
安排完,他又對呆若木雞的許冠陽拱了拱手,笑道:“許大人,還得借您的光。聽說御藥房里,有西域商人進貢的上好琥珀,不知能否取來一小塊?下官要用它做藥引。”
許冠陽哼了一聲,他倒想看看陳越能玩出什么花樣,便派人去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