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吁——”
一騎快馬飛馳而來,直至夏華跟前,馬背上的楊寧一把勒住韁繩,翻身跳下馬:“華哥!”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面皮緊繃、神色惶急。
夏華看著楊寧這個樣子,預感到了什么,心頭一沉:“怎么了?有壞消息?”楊寧現在是夏華團練的夜不收大隊大隊長,專門負責四處偵察情報。
楊寧喘著氣:“有官軍要來揚州了!是高杰的部隊!”
聽到“高杰”這個名字,夏華的心頭愈發下沉:“干!這貨要來了!”
高杰是何人?此人是李自成同鄉,原是李自成部下的一個農民軍將領,但后與李自成妻邢氏私通而叛出農民軍、投靠了明朝,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明軍將領,反過頭來與農民軍為敵,他雖軍事水平不高,能力一般,但他一來為獲得明廷的信任,二來他知道他再投降回到農民軍里絕對沒好果子吃,所以在跟農民軍交戰時十分賣力,逐步成為明末明軍的一個高級將領。
本來,高杰在明軍那么多高級將領里并不特別,但他在關鍵時候抓住了一個“歷史機遇”。
什么歷史機遇呢?這要從已經自掛東南枝的崇禎帝說起。
崇禎帝是不是個好皇帝姑且不談,但他在國破時沒有逃跑,更沒有投降,而是自盡殉國,確實是條漢子,然而,他在自盡殉國時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明文指定皇位繼承人,更嚴重的是,他的三個兒子都沒有逃出北京、逃到南京,全被李自成俘虜了。
這下麻煩就大了。
明朝有一正一副兩個首都,前者是北京,后者是南京,北京淪陷了,南京還有一套朝廷班子,只要有個名正言順的新皇帝,這套班子就能運轉起來,可偏偏就獨缺這個名正言順的新皇帝。于是,南京的王公大臣們亂成了一鍋粥,急急忙忙地在現存的皇族宗室成員里挑選合適的皇位繼承人。
涉及到皇位,事情就復雜了,參與這件大事的王公大臣們沒幾個是完全出于國事公心的,幾乎個個都把自己的私人利益摻加在其中,你擁護這個王,我支持那個王,扯皮扯淡,扯得一地雞毛,最終勉強達成共識,擁立崇禎帝堂兄、福王朱由崧為新君,即眼下在南京的那位南明第一位皇帝弘光帝。
朱由崧能當上皇帝,靠的不是那些手里只有筆的文官,而是幾個手握軍權的大將,其中之一就是高杰,因此,高杰在這個“歷史機遇”中成功地押對了注,一下子成了從龍大功臣,不但被弘光帝封為伯爵,還升任總兵官,提領江北四鎮之一。
所謂江北四鎮,是弘光朝廷為鞏固政權和邊防,在江淮地區設立的四個軍區,揚州雖是江淮的一部分,但本不屬于四鎮轄區,高杰是徐泗總兵,提領的軍鎮原是徐州和泗州,然而,他垂涎揚州繁華“油水多”,想要霸占揚州,所以悍然率軍南下,打著駐守揚州的名義妄圖把揚州變成他的私人地盤之一。
或許有人會問,高杰這么肆意妄為,南明朝廷、弘光帝不管嗎?答案是:不管。弘光帝能坐上龍椅,靠的就是高杰等幾個大將,哄著慣著他們還來不及呢,哪里敢管和管得了他們。
高杰是社會底層出身,從未接受過正兒八經的教育,又多年來生活在刀光劍影中,所以,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就不用說了,貪婪、兇惡、蠻橫。聽說高杰要來揚州,揚州人的態度就是后世《風云》里步驚云的那句臺詞——
你不要過來啊!
歷史上,高杰意欲進占揚州府城,揚州人在當地官員們率領下堅決反抗,高杰入城不得,惱羞成怒,縱容部下軍士在城外的集鎮鄉村肆意燒殺奸淫擄掠,這就是南明初的“高杰之亂”,揚州地區被高杰軍禍害得“煙火蔽日”“僵尸遍野”“自杰渡河掠徐至揚,四廂之民,何啻百萬,殺人則積尸盈野,淫污則辱及幼女,詎奈杰之必得”。
眼下,得知高杰要來,夏華一陣陣心煩意燥,這幫兵痞一到,他的莊園很有可能會成為高杰軍的目標之一。
“高杰手下有多少兵馬?”夏華問道。
楊寧回答道:“四萬多。”
“艸!”夏華忍不住罵了一個臟字。
緊急召開的團隊骨干會議上,人人臉色陰郁、冷峻、凝重,現場氣氛沉悶而壓抑。
“好不容易有點樣子了,被這幫御敵殺賊膿包無能、禍害百姓渾身是勁的兵痞一通攪和,很多事都要從頭開始了!”嚴森恨恨地道。
曲吉東看向夏華:“華哥,好漢不吃眼前虧,把能搬走的東西都搬到城里吧,你有銀子,又有程家幫助,不成問題的。”
“東西好搬,人呢?”陳明道,“現在已經有好幾千人聽從華哥的,華哥肯定不能不管他們的死活,把他們都帶進城肯定辦不到,安排他們暫時遷往別地太費事,撂挑子撒手不管,華哥的威信和名譽可就要毀了!”
陳明說的是實情,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不會太歡迎過多的外地人來到自己的家鄉,比如揚州城外的難民們,揚州人可以接受他們待在城外,肯定不樂意讓他們進城,揚州的官員們為確保城里的社會治安穩定,杜絕外來人口帶來的方方面面的隱患,也不會允許難民們進城。
夏華對陳明的話深以為然:東西好搬,人怎么辦?
同在現場的程飛提議道:“要不,破財消災?拿出十萬八萬兩銀子給高杰換取他不侵擾我們?”
陳明搖頭:“這種軍頭武夫,個個貪得無厭、欲壑難填,你給他十萬八萬兩銀子,非但換不來他的手下留情,反而會刺激得他胃口大開,他會斷定你有更多的銀子,向你索取更多,你不給,他就會明火執仗地搶,因為你在他的眼里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
翁永祥甕聲甕氣地道:“躲又躲不掉,跑又跑不了,那就跟他們拼了!”
楊寧苦笑道:“人家有四萬多兵馬,我們才多少人?怎么拼?”
眾人議論紛紛著,夏華陷入幽邃的深思:
高杰軍即將來揚和禍揚,躲到城里會沒事,但夏華的根據地在城外,東西可以搬到城里,那幾千名追隨他、擁戴他、服從他的難民基本上沒法帶進城,他如果自顧自己、不管難民們,他將會名譽掃地,安排難民們暫時遷往別地,一來太費事,二來隊伍散了,人心也容易會散。
夏華要干大事,除了銀子,還要有人,他現在難以把揚州本地人納為己用,所以,他的人口基本盤就是那些難民,他絕不能失去難民們的人心,關鍵時候,他不能退縮,必須挺身而出,成為難民們的主心骨。
另一方面,夏華嗅到了一絲機遇的味道,他現在雖然又有銀子又有人,但還是布衣白身一個,他要干的大事需要他獲得官方給的正式職務,即將爆發的高杰之亂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次機會,高杰來意不善且氣勢洶洶,全揚為之驚恐震動,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表現耀眼”,成為保衛揚州的英雄,那么...
當然,英雄不是那么好當的,一個成功的、活著的英雄的背后,是不知道多少個失敗的、丟了性命的英雄。
只是,天底下哪有穩贏不輸、毫無風險的機會?風險越大的機會,往往成功收益也越大。
“你可是要干大事的人,怎么能連這點膽魄都沒有?”夏華在心里問自己,也激勵自己。
深深地吸口氣,夏華閉上眼,片刻后,他睜開眼,眼神犀利地看著眾人,緩緩地道:“我決定,正面對抗來襲的亂軍!”
此話一出,眾人神色表情各異,大多數是驚詫錯愕,陳明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夏華:“華哥,你確定嗎?”
夏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們不來侵擾我們,我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們如果打上門來,我們只有跟他們硬碰硬了!”
陳明上上下下地看著夏華,然后也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華哥你下令,我們都堅定服從!”
“是的!華哥,我們都聽你的!”“夏哥,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救的,若不是你,我早死了,你要我拼命,我絕不皺一皺眉頭!”“華哥,你說吧,我們該怎么做?”其他人也都態度堅決,無人害怕畏縮,也無人質疑或反對夏華。
夏華笑了笑,他沉著冷靜地分析道:“高杰看似實力強大、勢不可當,那只是表象罷了,首先,他是有四萬兵馬,但他不可能都帶到揚州來,他不要他的老巢徐州和泗州了?他不要防著流寇和韃子了?所以,他頂多只會帶萬兒八千人來揚州,并且不會攜帶什么重型的器械;
其次,高杰部下的士卒兵丁大部分是原先的流寇還有他四處征戰一路招募甚至強征逼迫入伍的,這種軍士,基本上沒接受過完善和正規的軍事訓練,雖有實戰經驗,卻無戰術章法,更無勇悍意志,絕非能征善戰的銳士,試問,高杰軍何時取得過硬仗大捷?而且高杰軍一直也就跟流寇打打,打得過就追,打不過就跑,僅此而已;
第三,高杰軍來揚州是為了啥?為了占地盤、撈油水,為了搶錢、搶糧、搶娘們,基于這種心態,他們豈會勇猛無畏、舍生忘死?橫的怕不要命的,只要我們不怕死,跟他們斗狠、拼命,他們就會心虛膽怯、不敢硬來;
最后一點,高杰是江北四鎮的總兵官之一,這江北四鎮的軍頭們雖在擁立當今皇上這件大事上同心合力,但他們的關系并不融洽,互相爭權奪利,且彼此之間頗有仇怨,矛盾重重,這一點也能成為我們對付高杰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