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能車的平穩震顫,是車廂內唯一的聲響。
羅萬孑然一身。
麗芙的魔法研修尚未結束,終究是沒能與他一同踏上歸途。
幻象公的秘傳魔法,其傳承方式本就詭譎難辨,魔法塔那邊對麗芙是否盡得其真傳也抱著幾分疑慮。
她索性決定留下,修完余下的課程,再隨二年級的學生大部隊一同返回。
“請不要露出那么失落的表情。我……很快就會回小賣部的。”
麗芙的話語,猶在耳畔回響。
或許,自己臉上那份不舍,真的就那么顯而易見么。
好在分別不過一周光景,指尖彈指,便又是重逢之日。
車輪碾過兩日漫長的枯寂,直到學院那熟悉的尖頂刺破天際線,羅萬緊繃的神經才終于松弛下來。
從桑達爾佛尼亞到巴圖迪斯,再翻越險峻的拉維耶爾山脈——這場橫跨了近四分之一個大陸的奔波,總算畫上了句點。
“我回來了,你們倆……還認得我嗎?”
“嗯?”
他踏入家門,兩頭鐵犬只是懶懶地掀了掀眼皮,仿佛他才是那個不速之客。
推開小賣部大門的瞬間,一股沉悶的、混合著塵土與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陽光從污濁的窗格透入,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無數微塵。
長時間的空置,損失看來不小。
阿黛拉雖留在學院,可她從未沾手過店里的雜務,羅萬也從沒指望過她。
臨走時,也不過是倉促地安撫了她幾句,便匆匆上了路。
“這得……從哪兒收拾起啊……”
萬幸,破損的屋頂早已修繕一新,剩下的不過是些掃灑的活計,倒也不算麻煩。
只是天色已晚,旅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將他最后一絲氣力也盡數抽干。
現在,他只想睡上一覺。
羅萬徑直走上二樓,將自己整個摔進那張睡慣了的沙發里。
自從琳恩來過,這方小小的天地便被一些奇妙而熟悉的東西填滿了。
熟悉的床鋪,本該能消解旅途的辛勞。
可不知為何,今夜的房間卻顯得格外空曠。
每一件家具的影子都被拉得細長而詭異,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這份幽暗與孤寂,仿佛有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或許,是該換換陳設了?
他闔著眼,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才墜入淺淺的夢境。
※※※※※※
次日,天色剛亮,羅萬便起了身。
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抹布擦拭柜臺的濕潤觸感,窗戶上陳舊傳單被撕下時的“刺啦”一聲脆響……他將小賣部內外打理得煥然一新。
開張前的準備大致就緒,趁著還沒忙起來,他決定先去一趟理事長辦公室,歸還那枚“借”來的勛章。
“理事長,您在嗎?”
推門而入,夏洛蒂正襟危坐,一如既往地盯著水晶球里的“魔王戰”。
從桌上零星散落的幾枚銀幣來看,賭癮似乎收斂了不少。
然而,當她的視線與羅萬撞上的剎那,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手忙腳亂地想把那枚發光的水晶球塞進袍底,動作滑稽又狼狽。
“啊,不是的!我就是隨便看看!”
“……”
“我這是在為‘凱尼恩’……考察其他魔法塔的潛力新人……”
“……”
“我、我罪該萬死!!”
她“咚”的一聲,行了個標準的五體投地大禮。
羅萬走到她面前,將那枚勛章悄無聲息地塞回她掌心,順勢將她扶起,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
“想一口戒掉,本來就很難。別逼自己太緊,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
羅萬心想,若非幻境中那位夏洛蒂的援手,自己恐怕根本護不住麗芙。
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世界的她,是唯一清醒地承受著“身為虛構之物,且即將消亡”這份殘酷真相的犧牲品。
盡管她那些“想被放一次鴿子”之類的奇特愿望,自己無法一一滿足,但那段經歷,確實讓羅萬想對現實中的她更好一些。
他似乎終于明白了,這孩子雖然腦子不太靈光,心腸卻不壞。
“你他媽?”
然而,夏洛蒂死死盯著那只撫摸自己頭頂的手,又瞥了瞥羅萬略微剪短的頭發,眼中迷茫瞬間被一種熟悉的、淬了毒的兇光取代。
“你他媽誰啊,狗崽子。”
“什么?”
“你不是羅萬。那條瘋狗不可能對老娘這么好!就因為那個混蛋,老娘到現在還……!”
從“老板”到“羅萬”,再到“那條瘋狗”、“那個混蛋”,稱呼的轉變只在三句話之間。
她怒火攻心,掌心已然開始匯聚召喚隕石的魔力,羅萬卻先一步,一記手刀精準地劈在她頭頂。
“啊啊啊!!”
“又在胡說八道。您也跟我一樣,中了替身魔的招了?”
“店、店長!?”
或許是挨打的記憶已經烙印在了身體里,夏洛蒂的臉色霎時慘白如紙,渾身一抖,條件反射般又要跪下去。
“對、對不起!我最近戒斷反應嚴重,精神有點錯亂……!!”
沉重的長袍因重力滑落肩頭,一片雪膩的肌膚乍然暴露在空氣里,晃得人眼暈,真如一捧潑灑的月光。
羅萬的目光只在那片皎潔上停駐了一瞬,便化作一聲輕嘆。
這次,他決定再原諒她一回。
“歸位。”
“是!”
“下不為例。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那個……店長。”
“嗯?”
正欲轉身的羅萬,被頭下腳上倒立著的夏洛蒂叫住。
他與她四目相對,只見她困惑地偏了偏頭,拋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您從上次開始,是不是一直在用變身魔法?”
※※※※※※
小賣部重新開張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校園。
下課的鐘聲還未散盡,阿黛拉的身影就化作一道旋風,掠過長廊,心臟擂鼓般地奔向那個日思夜想的地方。
午餐時分,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
她靈巧地撥開擁擠的人潮,甚至不惜動用了一絲魔法開道。
但此刻她翹首以盼的,早已不只是一份久違的面包。
“老師老師老師老師!!!!!”
“嗯?來了?”
這是何等美妙的重逢。
與心上人闊別多日,終于再見。
望著柜臺后那張熟悉的面孔,阿黛拉心頭一暖,迫不及待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銀幣,嘩啦啦地堆在臺面上。
“請給我面包!”
“……好久不見,就這一句?”
“那……請給我兩個面包?”
重逢的喜悅漲滿了胸口,但面包同樣不可或缺。
羅萬輕嘆了口氣,嘟囔著“唉,服了你了”,手腳麻利地將面包入袋。
阿黛拉則熟門熟路地溜進柜臺里,拿起一個就旁若無人地啃了起來。
即便在學生潮涌來、最手忙腳亂的時候,她也只是安靜地待在一旁,一雙眼睛亮晶晶地,一瞬不移地凝視著羅萬忙碌的身影。
他的手指在錢幣間翻飛,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她。
瞥見那抹亮晶晶的醬汁沾在她唇角,他眉峰微蹙,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嘖”,隨手撈過一條干凈的毛巾,動作粗魯又帶著一絲不自知的溫柔,替她抹去那點瑕疵。
“又不是小孩子,吃得滿嘴都是,臟死了。”
“嘿嘿……對不起。”
“喝點什么?”
“我自己拿就好。”
不知為何,他今天的舉動,比以往溫柔了數倍。
阿黛拉心想,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雖然輸了,但那個妄圖鳩占鵲巢的狡猾女人,到底還是被趕出了小賣部。
接下來,等待自己的,將是與老師二人獨處的,甜蜜又幸福的小賣部生活。
她甚至已經在盤算,北海特產的凍魷魚干,再加上用魔力維持冷氣的石冰庫,作為嫁妝應該綽綽有余了。
距離“那件事”也過去了一陣子,她正琢磨著要不要偷偷聯絡一下羅歇爾家的家臣,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氛圍。
那異樣,來自前來光顧的學生。
“您好,老板。您是新來的嗎?”
“一直是我。”
“是嗎?請問您對舞蹈感興趣嗎?”
“我并非貴族出身。如果是舞會邀約,恕難從命。”
“哎呀,抱歉,是我唐突了……”
“無妨。不過結賬……”
“啊,對了!我們家族最近在招募仆役,您是否有意向……”
錢幣遞出的動作被刻意放緩,原本干脆的交易被拉長成一場場笨拙的搭訕。
隊伍幾乎凝滯不前。
從輕松的茶會、舞會邀約,到沙龍入會推薦,甚至還有認真的交往請求,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一個一年級的女孩,正呆呆地望著羅萬的側臉出神,冷不防瞧見了她身旁的阿黛拉。
“咦?阿黛拉?”
“你是?”
“我呀,不記得了?魔法對抗賽,我們一組的。”
“啊……”
名字好像……是叫珍妮弗?
午休時間漸入尾聲,小賣部里的人潮終于散去。
阿黛拉拿著剩下的一個面包,和珍妮弗一同坐在了外面的露天長椅上。
阿黛拉指了指她懷里那個鼓囊囊的大紙袋。
“那里面……裝的都是面包?”
“嗯?哦哦……都給你吧。”
“真的?”
“嗯。說實話,味道也就那樣,可不知道為什么,腦子一熱就買了一大堆……”
珍妮弗搖了搖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她的視線盡頭,是正在店里給鐵犬們投喂生銹銅幣的羅萬。
“哇,一個人怎么能變化這么大啊。”
“你指什么?”
“就是那個老板啊。以前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頭發亂糟糟的,整個人灰撲撲的,沒什么存在感。怎么一段時間不見,好像變得超帥的?而且看起來也開朗多了?”
她用疑問句收尾,顯然是對羅萬一無所知。
他曾是學院里最不起眼的邊緣商人,但從今天起,一切都將不同。
與此同時,珍妮弗也再次深刻地領會到,羅歇爾家是何等高瞻遠矚的頂級豪門。
阿黛拉成天泡在小賣部,這在一年級生里早已不是秘密。
如今想來,這不正是她慧眼識珠,早已看穿了羅萬這塊璞玉的真正價值嗎?
這份深謀遠慮,怎能不令人拜服。
“阿黛拉,你真厲害。我跟你同期入學,居然都不知道那個大叔長得這么帥。”
“帥?”
然而,聽到這話的阿黛拉,本人卻只是困惑地歪了歪頭。
“難道不是嗎?”
“嗯……你倒也沒說錯。”
阿黛拉反而無法理解她們的驚詫。
不善算計、不懂偽裝的她,只是用最純粹、也最理所當然的語氣,訴說著她從一開始就認定的事實。
“老師本來就很英俊,也很帥氣啊。”
“什么?”
現在才發現嗎?
她心想,真是一群笨蛋。
“我從第一眼見到他,就一直這么覺得了。”
※※※※※※
銷售額暴漲。
午餐時間從未如此兵荒馬亂過。
羅萬清點完錢箱時,阿黛拉正和朋友在露天座聊天。
她與那個滿臉悵然若失的一年級生揮手道別,便邁著輕快的步子,蹦蹦跳跳地來到他身邊。
“老師~!”
“下午沒課了?”
“有……但我想再待一會兒。”
“進來吧,別待太晚。”
一股清甜的花蜜香氣,混雜著少女獨有的體溫,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
時值初夏,期末考試臨近,這股奇特的香氣對他而言已然十分熟悉。
“你還在偷采花蜜?”
“牽牛花的蜜,得凌晨爬起來才能嘗到。最近看管嚴了,更難了。”
羅萬想起了他回來的那個深夜,負責管理林苑的讓·比爾,手持園藝大剪、吹胡子瞪眼的模樣。
他從貨架上取下一小瓶作為商品陳列的雜花蜜,遞給了阿黛拉。
“吃那種東西會鬧肚子的。這個給你,無聊的時候就舀一勺嘗嘗。”
“真的嗎?這是給我的?”
“嗯。”
阿黛拉雙眼發光,珍而重之地接過了蜜罐。
她的手腕上,還戴著他之前送的那串鍺石手鏈。
看著自己送出的東西被如此寶貝,他心中那點參差不齊的良知,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看來,以后得對她再好一些才行。
“嘿嘿,真好吃……”
“別吃太多,會長胖的。”
“我才不會長胖。”
“你剛才不是還吃了兩個面包?”
“我吃了五個。但還是不會胖。”
“怎么可能?”
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纖細的腰肢,那個不經意的動作,卻讓羅萬大致明白了,她攝入的養分,究竟都滋養了何處。
罷了,這樣也挺好。
正當他準備再取一罐蜂蜜時,空氣毫無征兆地凝滯了。
角落里假寐的兩頭鐵犬猛地睜開眼,低沉的咆哮從喉嚨深處滾出,充滿了敵意。
汪汪!!汪汪!!
咕嚕嚕!!
“呀!?老、老師!”
它們猛地朝阿黛拉撞去,強行將她從羅萬身邊隔開,隨后如兩支離弦的箭,直沖正門。
鐵犬咆哮聲的盡頭,一道身披猩紅披風的身影,逆著光,緩緩步入。
“好久不見,小賣部老板。”
“魯希蘭子爵?”
琳恩的出現,帶著一股不容錯辨的壓迫感。
她一瞥被嚇得瑟縮在旁的阿黛拉,便主動伸出手去。
“你沒事吧,羅歇爾小姐?”
“啊,嗯,嗯。我沒……事。”
“子爵大人,有何貴干?”
“嗯,有點小事找你。”
琳恩隨手將一枚純鐵鑄幣拋給在腿邊磨蹭的鐵犬,旋即用那只扶起阿黛拉的手,也向羅萬伸了過來。
“比爾病倒了。”
“他病了?”
“是啊。畢竟年事已高,體力不濟了。所以呢……”
她抬眼瞥了瞥自己曾親手修補過的天花板,提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