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托斯·庫蘭教授，是整座帕倫西亞學(xué)院中，寥寥無幾能駕馭五階以上黑魔法的施法者。

大戰(zhàn)過后，世人對黑魔法師的憎惡與恐懼深入骨髓。

而他偏偏又來自搖光魔塔——那座在地理上與魔域赫爾澤布僅一墻之隔的禁忌之地。

雙重烙印，讓他無論是在同僚還是學(xué)生眼中，都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時刻被審視，被孤立。

若非有理事長力排眾議，帕倫西亞學(xué)院的門，他恐怕一輩子也邁不進來。

“教授？我是前些天與您聯(lián)系過的，魔法學(xué)部二年級的麗芙·拉貝爾。請問，現(xiàn)在方便進來嗎？”

門外傳來一道清脆而略帶緊張的女聲。

但這恰恰證明，格拉托斯教授是一位即便背負著黑魔法師的污名，其實力與品格也依然足以獲得認可、站在這座學(xué)院講臺上的大人物。

而麗芙，也并非那種會將所有黑魔法師與魔族混為一談、冥頑不靈的蠢人。

“進來。”

門后響起一個沙啞倦怠的聲音。

麗芙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一股福爾馬林與陳舊書卷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被獵犬標(biāo)本與森白獸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难芯渴摇?/p>

格拉托斯教授正深陷在一張安樂椅里，就著昏暗的燈光讀著書。

那本書麗芙認得，是所有新生的必修史冊。

《大戰(zhàn)的終結(jié)與小戰(zhàn)爭的序幕》。

“抱歉，教授，打擾您閱讀了。”

“無妨。畢竟是優(yōu)秀的學(xué)生主動找上門來。”

他慢悠悠地說道，視線卻并未離開書頁。

“雖然你最近總在我的課上走神，但誰又會在意呢？是我的課太過無趣，還是我這身打扮不修邊幅？我甚至為此請教過阿曼達，她卻勸我半點都不用放在心上。”

這番話語調(diào)平淡，卻讓人聽不出他究竟是在意，還是真的毫不在意。

他合上手中的書，書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隨即從椅子上緩緩支起身子。

他的身形瘦削得像一截枯木，身高卻遠超兩米，裹在一身漆黑的長袍里，投下的陰影幾乎能將麗芙整個吞沒，壓迫感如潮水般涌來。

“你不覺得奇怪嗎？”

“……嗯？”

“我說這本書，”他揚了揚手中的史冊，“你不覺得，它缺了太多東西嗎？”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詰問，麗芙下意識地復(fù)述著課堂上學(xué)到的內(nèi)容。

“啊……我聽說，戰(zhàn)后修復(fù)被焚毀的王立圖書館時，許多史料都已遺失。尤其是在大戰(zhàn)后爆發(fā)的‘小戰(zhàn)爭’里，圣國以停戰(zhàn)為條件，要求抹去了所有關(guān)于他們派遣至赫爾澤布的特種部隊的記錄……”

“不，不。那根本是兩碼事。”格拉托斯打斷了她，“你口中的那些審判官，甚至沒能踏入赫爾澤布的心臟——魔域的中央。然而，關(guān)于那里發(fā)生的一切，尤其是魔王的最終結(jié)局，竟完全系于維布雷特伯爵一人之口。”

“可維布雷特邊境伯，是王國最強的‘劍’。他的證詞，不可能是謊言。”

“謊言，與靈魂的顏色無關(guān)。”他淡淡地說，“好了，說正事吧。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麗芙喉頭一緊，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從口袋里取出一張被薄紙包裹的利特維斯試紙。

看到那東西的瞬間，格拉托斯教授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哦”。

“從何而來？北境送來的？”

“來源恕我無法奉告。我希望……‘洗滌’這張試紙。”

“由你親自？”

“是的。”

格拉托斯接過那張邊緣燒得焦黑的試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捏著它，對著燈火端詳。

微弱的光線穿透其上焦黑的紋路，透出一種不祥的暗色。

“變色不久。”他放下手，看向麗芙，“但我勸你三思。窺探一張沾染著魔族波長的東西，從來不是什么明智之舉。”

“沒關(guān)系。”麗芙的眼神無比堅定，“因為，有些事我必須親眼確認。”

“……”

他沉默了片刻，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剛才坐著的安樂椅。

“坐。”

接著，他轉(zhuǎn)身走向藥劑臺，玻璃器皿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熟練地調(diào)配著幾種藥劑，將利特維斯試紙浸入其中，置于酒精燈上加熱，同時頭也不回地解釋道：

“你來找我，是正確的選擇。窺探他人的心象，若魔力波長差異過大，副作用會很致命。”

“您是指……精神撕裂，或**痙攣之類的癥狀吧。”

“完全正確。當(dāng)然，如果你像這張試紙的主人一樣，擁有龐大到足以扭曲現(xiàn)實的業(yè)力，那另當(dāng)別論……”

“……”

“若是那樣，你去年在我的課上，大概也不會只拿個B 了。”

“……非常抱歉。”

“不必道歉，”他將燒杯中漆黑如墨的液體倒入一只小瓶，“那已經(jīng)是所有修課學(xué)生里的最高分了。”

不一會兒，一瓶散發(fā)著古怪氣味的藥劑便遞到了麗芙面前。

格拉托斯教授凝視著她，叮囑道：

“通常，通過利特維斯試紙再現(xiàn)心象，觀察者是在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窺視一個受限的空間。但這次，我做了些調(diào)整。你將直接附身在心象中，與你波長最接近的某個人身上。”

“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嗎？”

“由于業(yè)力過強，再現(xiàn)的影像會有嚴重的噪點，真實感也會大打折扣。洗滌結(jié)束后，記憶會像夢醒般迅速消散，所以，提前備好紙筆。”

“好的，我明白了。”

麗芙低下頭，指尖傳來玻璃瓶冰冷的觸感。

只要喝下它，就能知曉羅萬——那個小賣部老板的秘密。

如果他真的是魔族……

麗芙感到一陣心悸，自己恐怕，永遠也無法原諒他。

“準備好了？”

“是的。”

“很好，那么。”

麗芙下定決心，仰頭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在格拉托斯教授那句“祝你做個好夢——”的尾音中，她的意識，陡然墜入無邊的黑暗。

***

人，是在哪個瞬間，對另一個人徹底失望的？

是目睹對方生理上令人作嘔的丑態(tài)時？

是洞悉對方言行不一的虛偽時？

又或者，是看到那個宣稱要連載外傳，卻人間蒸發(fā)大半年的小說家突然回歸時，大概也是類似的心情。

“歡迎光臨——！帕倫西亞學(xué)院小賣部竭誠為您服務(wù)！”

羅萬正琢磨著，該怎么把阿黛拉這個像藤蔓一樣纏在店里的姑娘給請出去。

瞧瞧她那副德行，自己明明也是個學(xué)生，卻干勁十足地向同學(xué)們推銷著商品。

由于羅萬別說教她魔法，就連話都懶得搭理幾句，她似乎是閑得發(fā)慌，竟撿來幾根不久前給過阿曼達教授的那種劣質(zhì)法杖，做起了二道販子。

“性能超強的魔法裝備哦！要不要來一根？我用了這個之后，實力都精進了不少呢！”

“阿黛拉學(xué)姐……真的嗎？”

“嗯！”

一個天真的新生，帶著三分懷疑七分憧憬的表情，買下了一根。

說來也是，如果真有什么魔法裝備能提升阿黛拉的實力——那個讓她施展個火球術(shù)都能把整個術(shù)式引爆的阿黛拉——那確實足夠誘人。

羅萬不否認，營業(yè)額是漲了。

有這么一位像嘴里含了顆跳跳糖，連空氣都因她而噼啪作響的活潑美女招攬顧客，生意想不好都難。

而每當(dāng)上課鈴響，學(xué)生們潮水般退去，小賣部重歸冷清時，她就會偷偷瞥羅萬一眼，然后像只小狐貍似的，亦步亦趨地湊過來。

“老師~教我魔法嘛。”

“我都說了，我不會用那玩意兒。”

“哎呀，就是上次那個嘛！‘砰’地一下，然后‘唰’地聚起來，最后‘哐’地一聲那個！”

“就算我教你，你也用不了。”

“教我們元素魔法基礎(chǔ)的文森特老師說了，萬法歸一！只要學(xué)會了究極的魔法，就什么魔法都能信手拈來！”

羅萬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究極魔法，那恐怕是海倫·厄尼斯坦那個級別的怪物才有資格談?wù)摰念I(lǐng)域。

想必那位老師，只是想在這些稚嫩的新生心里，種下一顆名為夢想的種子吧。

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把阿黛拉趕走。

人，是在哪個瞬間，對另一個人徹底失望的呢？

至少在羅萬年少時的經(jīng)驗里，無外乎兩種情況。

第一，是應(yīng)付醉鬼的時候。

第二，是聽那個人喋喋不休地吹噓自己那段毫無共鳴的陳年舊事時。

羅萬從橡木桶里接了滿滿一大杯啤酒，泡沫幾乎溢出杯口，然后用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口吻開了腔。

“想當(dāng)年啊，像現(xiàn)在這樣手把手教出來的魔法，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呀？”

“當(dāng)然是大戰(zhàn)時期了。那時候連學(xué)院都沒有，魔法師們在魔塔里剛學(xué)個皮毛，就得被扔上戰(zhàn)場。可以說，大家都是為了活命，硬生生自己悟出來的。”

“哇啊……那老師您也是嗎？”

阿黛拉的眼睛里閃爍著星光，她雙膝并攏，正襟危坐，像個聽著古老傳說的孩子。

‘劇本不對啊？她怎么聽得這么起勁？’

羅萬心里直犯嘀咕，但話已出口，只能硬著頭皮講下去。

酒意微醺，反正大戰(zhàn)時期的傭兵和騎士多如牛毛，只要不提“勇者小隊”這種敏感字眼，以她的腦子，應(yīng)該也聽不出破綻。

“沒錯。尤其是我，與其說是學(xué)習(xí)，不如說是靠同伴的幫助，才變得能夠使用魔法。”

“那是什么意思？”

對于阿黛拉的疑問，羅萬隨手拿起旁邊的一張魔法卷軸。

那是從卡諾工坊順來的，一張固化了一階電擊魔法“電光術(shù)”的羊皮紙。

“只要注入魔力，魔法就會瞬間發(fā)動。我的身體，就和這張紙差不多。”

“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方法。”

“學(xué)院里當(dāng)然不會教。”

恐怕任何一座魔塔都不會教這個。

因為這嚴格來說，更接近于咒術(shù)，而非魔法。

“勇者”這具容器，其強韌度遠超凡人之軀。

為了適應(yīng)魔域的嚴酷環(huán)境，光有蠻力遠遠不夠。

于是，羅萬請求諾瓦，將海倫親手構(gòu)筑的十二道術(shù)式，如刺青般烙印在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雖有最多只能同時激活三個的限制，卻也足夠好用。

并且從外表看，不留絲毫痕跡。

“看來您的同伴們，都是很好的人呢。”

好同伴？

那還用說。

雖然如今早已天各一方，但在那片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他們曾是無人能擋的最強利刃。

遮天蔽日的魔族大軍，在他們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如麥浪般倒下。

每當(dāng)聽到那些在絕望中獲救的人們泣不成聲的感謝時，他們即便一邊擦拭著劍刃上溫?zé)岬孽r血，也能由衷地松一口氣。

“我們很強。亡靈法師？四大災(zāi)厄？那種貨色，不夠我們一拳砸的。我不敢說我們帶領(lǐng)人類走向了勝利，但至少，我們?yōu)榇顺鲞^一份力。”

“我們家里人現(xiàn)在還說，北境那邊戰(zhàn)況非常艱難呢……”

“那是因為如果說魔族很弱，你們就會掉以輕心了。等你們?nèi)ガF(xiàn)場實習(xí)，真正開始和魔物打交道的時候，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看著阿黛拉那天真得不像個成年人的反應(yīng)，羅萬竟有些理解文森特教授的心情了。

那之后，羅萬徹底放飛自我，像個退伍老兵發(fā)表戰(zhàn)后感言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戰(zhàn)爭中那些充滿浪漫與夢想的逸聞，以及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冒險故事。

雖然與最初把她煩走的目的背道而馳，完全變成了單方面的自我滿足，但喝醉了的腦子已經(jīng)懶得去思考這些了。

算了，明天她愛來不來吧。

他再次飲盡杯中酒，任由思緒沉浸在久違的往昔之中。

***

世界被一片濃霧包裹。

五感被徹底剝奪，聽覺與視覺一同沉入泥沼，沒有任何東西能清晰地傳入。

她癱坐在地，手掌撐著的地面濕膩粘稠，空氣稀薄得仿佛要灼燒喉嚨。

扭曲的視野里，只有一片龜裂的猩紅大地，以及上方……那如同墨汁般潑灑開來的，漆黑的天穹。

——業(yè)力的侵蝕開始了。我這邊有秘法護體還撐得住，要是沒有艾莉絲的治愈術(shù)，我們早就完了。

——該死，魔氣已經(jīng)開始在體內(nèi)淤積……說明我們離魔王城不遠了。我們到底是什么時候被引到這兒來的？

——三天前。從滅惡那家伙手下逃脫的時候，肯定被追兵種下了標(biāo)記。

——快做決定！現(xiàn)在掉頭往西沖，或許還能沖出包圍圈！

幾縷幾乎被風(fēng)聲撕碎的低語，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短暫的死寂過后，麗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晰而決絕。

——不，繼續(xù)前進。

——什么？

——再拖下去，只會有更多人死去。圣光騎士團全軍覆沒的卡特森流域，已經(jīng)尸積如山了。我們必須前進。

——但是業(yè)力淤積，白魔法就無法正常生效！我們該多帶些圣水的！

——關(guān)于這個，我有個辦法。你們身上的業(yè)力，由我來全部承擔(dān)。

——你、你瘋了嗎……！？

這是羅萬的記憶。

他到底在說什么？

承擔(dān)所有人的業(yè)力？

——你真的會死的！光是現(xiàn)在你身上常駐的秘法就已經(jīng)有三個了！

——你現(xiàn)在就能辦到吧？海倫，你不是王國第一的魔法師嗎！

——羅萬！！！

幾番激烈的爭執(zhí)過后，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只剩下沉重的劍刃拖曳著地面，發(fā)出的“沙沙”聲。

——會很疼。

——什么時候不疼過？快動手。我這該死的身體，連劃根線都費勁，每次都快把我逼瘋了。

——準備好了就說……我要開始了。

——我準備好了。啊，等等。

就在那時，麗芙感到一個身影向自己走來。

緊接著，一抹溫?zé)岱鬟^她的眼角。

瞬間，扭曲模糊的世界第一次在她眼前清晰定格。

“怎么哭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嗚，嗚嗚……！”

“誰又把我們的圣女大人給弄哭了？自己站出來。”

“那還用問嗎，就是你吧，羅萬。看看你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

那是一個昏暗的洞穴。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腐臭。

發(fā)黑的繃帶、腐爛剝落的血肉，以及大量腥臭的血與泥漿，胡亂地散落在地上。

那慘狀，令人難以相信竟出自同一個人之軀。

“羅、羅萬……嗚嗚！你這個……混蛋……”

“嗯，是我。這點傷死不了，別擔(dān)心。”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輕快，“喂，那幫家伙不愧是四天王級別的，真他娘的強。我中了一記黑魔法，好幾天都看不見東西了。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從他眼眶中汨汨流出的，哪里是眼淚，分明是鮮血。

盡管她用小賣部老板同樣的名字呼喚著他，但眼前這具幾乎被拆散的血肉之軀，根本無法辨認出是同一個人。

唯一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

“不過你沒受傷吧，艾莉絲？”

那只為她拭去淚水的手，屬于一個……看上去甚至還未及弱冠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