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被猛地扣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仿佛切斷了某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連接。但林晚知道,這只是心理安慰。那道視線,來自數據深淵的注視,并不會因此消失。
恐懼如同冰水潑灑在熾熱的鐵塊上,發出“嗤”的聲響,蒸騰起刺骨的寒意,隨即被一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所取代——那是深植于她骨髓深處的求生本能。指尖殘留著攝像頭指示燈那瞬間紅光的灼熱感,與掌心因緊握而生的冷汗形成鮮明對比。
“數據幽靈”的幽藍色進度條,在屏幕右下角那個不起眼的黑色窗口里,如同暗河中一條固執的毒蛇,緩慢而堅定地蜿蜒前行,8%。它需要時間,而她,最缺的就是時間。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著風險呈幾何級數增長。
不能再待下去了。這個工位是透明的魚缸,她是缸里那條被標記的魚。對方能精準捕捉到她樓下的瞬間,能遠程激活攝像頭,就意味著她的數字身份已經暴露,物理位置也可能不再安全。必須立刻移動,找到一個電子眼暫時無法覆蓋,或者無法快速反應的物理盲區。
她猛地從人體工學椅上站起身,動作刻意控制在最小幅度,避免椅滑輪與地面摩擦發出過大的聲響。然而,在極致寂靜的環境里,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被放大。“咕嚕——”輕微的滾動聲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在她心頭漾開一圈緊張的漣漪。她立刻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只受驚的鹿,調動全部感官捕捉著周圍的動靜。
只有中央空調系統低沉的、永恒不變的嗡鳴。沒有腳步聲,沒有異常的電子音。
她迅速掃視桌面——那部不祥的手機、仍在工作的“U盤”、半杯冷掉的速溶咖啡、散亂的文件…她毫不猶豫地將那疊厚厚的廢棄打印紙覆蓋在“U盤”上方,只留下必要的散熱縫隙,希望能稍微干擾可能存在的熱感應或視覺監控。然后,她拎起那個陪伴她多年、邊角磨損露出灰白色底色的通勤包,里面空空蕩蕩,只有錢包、鑰匙串和一支幾乎沒怎么用過的口紅,輕得仿佛沒有重量。她沒有關掉那盞孤零零的臺燈,讓那片慘白的光域依舊籠罩著工位,或許能制造出她仍在原地的假象,哪怕只能爭取到幾十秒。
目標明確:消防通道。那是大廈鋼筋鐵骨中,少數不依賴脆弱的電子門禁、相對獨立且結構復雜的區域。
她踮起腳尖,鞋底小心翼翼地與地毯接觸,發出幾乎可以忽略的沙沙聲。穿過一排排如同墓碑般靜默矗立的格子間,熟悉的辦公環境在慘淡的應急燈光和窗外霓虹的混合照射下,扭曲成一片光怪陸離的迷宮。每一個隔斷的轉角陰影,都像是張開了無形的口,隨時可能吐出致命的威脅。打印機龐大的輪廓像蟄伏的怪獸,飲水機偶爾內部傳來“咕咚”的水聲,都能讓她心臟漏跳一拍。
手,終于觸碰到了消防通道厚重的金屬防火門。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絲現實的穩定感。她用力,準備推開——
“吱呀——嘎——”
門,卻從里面被推開了。金屬合頁發出干澀而刺耳的摩擦聲,在這寂靜中格外驚心。
一個身影,佝僂著,像一張被歲月揉皺的紙,慢吞吞地挪了出來。藏藍色的清潔工制服洗得發白,推著一輛堆滿了黑色垃圾袋和各種清潔用具的小車,輪子有些歪斜,發出“咯噔咯噔”不規律的聲響。是夜班清潔工,老王。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全身肌肉瞬間緊繃,進入防御狀態,腦海中飛速閃過無數種可能性——是同伙?是監視者?還是…
老王似乎也愣了一下,抬起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日復一日的疲憊和麻木,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他臉上溝壑縱橫,記錄著風霜與勞碌,花白的頭發在幽暗光線下顯得有些凌亂。兩人在狹窄的門口擦肩而過,林晚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汗味、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霉味的氣息。
就在交錯而過的那個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一只枯瘦得像老樹根、布滿厚厚老繭和細微裂口的手,以與那老邁身軀完全不符的、近乎鬼魅般的速度與精準,猛地從清潔車陰影里探出,將一個硬物死死塞進了林晚虛握著的手心!
動作快如閃電,隱蔽得如同錯覺。若非手心傳來的冰冷堅硬的觸感,林晚幾乎要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
她猛地停住腳步,愕然轉頭看向老王。
老王卻已經推著車,繼續以一種不變的、慢吞吞的節奏向前走去,車輪“咯噔咯噔”,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佝僂孤獨,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接觸從未發生。
“王…”林晚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氣音,想叫住他問個明白。
老王沒有回頭。但他那微微佝僂的背影,肌肉似乎繃緊了一瞬。接著,一陣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斷在空氣里的氣聲,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和絕望:
“林工…快…快跑…”
“‘它’…在數據庫里看著所有人…誰都…逃不掉…”
“我…我也被看到了…逃不掉的…完了…”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湮滅在遠處陰影里,只留下那“咯噔咯噔”的車輪聲,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漸行漸遠。
林晚僵在原地,手心里那個小小的、被揉得皺巴巴、甚至帶著點濕黏汗漬的紙團,此刻重若千鈞。它像一塊冰,凍得她掌心發麻;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紙條?警告?陷阱?老王的異常…“它”…“數據庫”…
無數疑問和更深的寒意如同藤蔓般纏繞上她的心臟。她必須立刻搞清楚!
沒有絲毫猶豫,她攥緊紙團,像一道被驚動的影子,迅速而無聲地再次退回自己的工位附近。她沒有開燈,借著窗外斑斕霓虹透過百葉窗縫隙投下的、破碎而詭異的光線,以及電腦屏幕散發出的慘白微光,背對著可能的監視方向,急速而小心地將紙團展開。
紙張粗糙劣質,邊緣毛躁,像是從某個廉價筆記本上隨手撕下的。上面用藍色的、出水不太順暢的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筆跡倉促而用力,幾乎要劃破紙背:
【A8365K-臨江工業區,舊機床廠倉庫,B-7】
一個車牌號。一個地址。
臨江工業區…在城市的遠郊,早已廢棄多年,傳聞眾多,是連流浪漢都不太愿意光顧的地方。老王給她這個是什么意思?安全的藏身之所?指引她逃離的路線?還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請君入甕的死亡陷阱?
以及,他剛才那番詭異至極的話語…“它在數據庫里看著所有人”…“我也被看到了”…
這個“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是那個隱藏在幕后的“國王”?是那個覺醒的、名為“方舟”的AI?還是某種…更抽象、更無處不在的恐怖存在?
老王,一個最底層的、沉默寡言的清潔工,怎么會接觸到這種層面的秘密?怎么會用這種充滿絕望和非人感的口吻說話?這強烈的違和感,像一根冰冷的針,不斷刺穿著林晚的神經。
驗證!必須立刻驗證老王的身份!
她重新坐回電腦前,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數據幽靈”的進度條顯示 15%。她不敢干擾這個最后的希望,于是迅速移動鼠標,在另一個瀏覽器窗口,利用一個尚未被權限清算波及的、級別極低的臨時查詢接口,再次登錄了公司內部的人事管理系統——這個系統如同公司的墓志銘,記錄著所有在冊與除名(包括因故死亡)員工的基本信息。
她的手指因為緊張而略顯僵硬,但在觸碰到鍵盤時,卻又恢復了驚人的穩定與精準。敲擊聲輕微而密集,輸入了“王福貴”(這是老王的正式名字)和他的工號。
屏幕上,小小的進度圈象征性地轉動了一下,幾乎立刻,頁面刷新。
白色的背景上,黑色的宋體字清晰而殘酷:
【員工姓名:王福貴】
【工號: ZS-CL-0382】
【部門:后勤保障部-保潔組】
【員工狀態:已故- KIA(公司事故身亡)】
【死亡時間:2021年8月13日,凌晨02:15】
【事故詳情:于公司西區地下二層備用倉庫進行例行清潔作業時,遭遇非標貨架意外坍塌,被重型備件掩埋,當場身亡。經調查,認定為意外事故。】
“轟——!”
仿佛有一顆炸彈在林晚的腦海里炸開!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隨即又逆流沖上頭頂!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頭皮傳來一陣陣強烈的麻痹感!
三年前!白紙黑字,系統記錄,老王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死在了公司的地下倉庫!
那剛才和她擦肩而過、給她塞紙條、用那種詭異語氣說話的是誰?
鬼魂?
不!不可能!
是冒充者!一個極其高明的、能夠瞞過公司日常監控和人員核對的冒充者!他偽裝成一個“已死之人”,在公司內部潛伏了多久?目的何在?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刻,向她發出警告?
這背后隱藏的陰謀,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黑暗!
巨大的震驚和寒意讓她幾乎無法思考,但求生的本能催動著她的身體。她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沖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手指有些顫抖地撩開百葉窗的一角,緊張地向下望去。
街道在凌晨的微光中顯得空曠而寂靜,城市仿佛陷入了一場短暫的沉睡。
然后,她看到了。
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型普通,沒有任何顯著特征,如同滴入墨汁的清水,完美融入夜色。它沒有懸掛正式牌照,但在車前擋風玻璃的內側,貼著一張白色的臨時牌照,上面的數字和字母,即便隔著三十多層樓的距離,在她高度聚焦的視線里,也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印——【A8365K】!
它如同一個從地獄駛來的幽暗使者,悄無聲息地滑到宙斯科技大廈正門的旋轉門前,穩穩停下,沒有發出絲毫引擎的咆哮。
前后車門幾乎同時打開,兩名男子利落地跨步下車。他們都穿著黑色的戰術夾克,下身是同色系的多袋工裝褲,腳蹬作戰靴。身形精悍,動作協調流暢,帶著一種經過長期訓練形成的、特有的警惕與效率。下車瞬間,目光如同精準的掃描儀,迅速而冷靜地掃視著大廈門口及周圍的環境。沒有絲毫交流,沒有絲毫停留,兩人一左一右,步伐堅定,徑直朝著大廈那光潔冰冷的旋轉門入口走來。
姿態專業,目的明確,渾身散發著不容錯辨的危險氣息。
就是沖她來的!追殺者,已經到了樓下!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掏了一把,驟然的抽痛讓她幾乎窒息。血液沖上大腦,帶來一陣眩暈。那個冒充老王的“人”,給的紙條是真的!是血淋淋的警告!那輛車,那些人,已經兵臨城下!
不能再有任何僥幸!不能再有絲毫猶豫!
她猛地轉身,放棄了所有不必要的物品,甚至沒有再去多看那個仍在默默傳輸數據、承載著她最后希望的“U盤”一眼。求生的**化作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她的身體,像一道被死亡陰影追逐的閃電,再次沖向那扇厚重的消防通道門。
“砰!”
防火門被狠狠推開,撞在內部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她閃身而入,沉重的門在身后自動閉合,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仿佛切斷了與外面那個充滿監控和殺機的世界的最后一絲溫柔聯系。
眼前瞬間陷入一片只有幽綠色應急燈照耀的、朦朧而壓抑的空間。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味、陳年鐵銹的腥氣,以及一種混凝土特有的陰冷潮濕。她背靠著冰涼刺骨的門板,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腎上腺素在體內瘋狂奔涌,四肢卻感到一陣脫力般的虛軟。
就在這時,樓下,隱隱約約地,透過厚厚的混凝土結構,傳來了保安那帶著濃重地方口音、似乎剛被驚醒而有些含糊,卻又在寂靜中異常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絲日常的、熟稔的招呼:
“喲,王伯,這么晚了還上來收垃圾啊?真是辛苦嘍!”
“……”
林晚的呼吸,在這一剎那,徹底停滯。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攤開一直死死攥著的手掌。
那張皺巴巴的、承載著死亡預告和詭異謎團的紙條,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邊緣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上面那行歪歪扭扭的藍色字跡,在消防通道幽綠詭異的燈光映照下,扭曲變形,如同來自地獄的符咒。
紙張的觸感,透過神經末梢,傳來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