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林之遇
暮秋時節的風,總帶著一股子透骨的涼,卷著枯葉掠過鎮北侯府的飛檐翹角,卻在落進后院時,顯得愈發沉郁。青磚墻早已斑駁得沒了章法,墻縫里鉆出的枯藤像老嫗干枯的手指,死死攀著墻面,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機。幾株老槐樹栽在院角,葉子落得干干凈凈,只余下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滿地的落葉被風卷著,在青石板路上打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后院最偏的角落,擠著一間逼仄的小屋,連窗紙都破了幾個洞,寒風順著破口往里灌。小屋前沒有廊檐,一張簡陋的木床就那樣支在院中,床上躺著個少年。
他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身著一件洗得發白、邊角都起了毛的青布短衫,料子粗糙得磨人。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肩頭卻挺得筆直,像院外那株即便落盡了葉,也不肯彎折的老槐。他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臉色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唯有鼻梁挺直,唇線緊抿,透著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
他便是陸楓林,這鎮北侯府里最名不正言不順的少爺。
府里的人提起他,從來沒有好臉色,“私生子”“賤婢之子”的罵名,像附骨之疽,從他記事起就沒離開過。他的母親柳氏,原是府中浣衣局最不起眼的丫頭,性子怯懦,手腳卻麻利。當年不知怎的,竟懷上了他,臨盆那日,血染紅了半間浣衣房,才勉強將他帶到這世上。可孩子落地后,那個本該是他生父的男人,鎮北侯府的嫡長子陸云天,卻離奇失蹤了。
沒有信物,沒有書信,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名字,和滿府真假難辨的傳聞。有人說陸云天是得罪了權貴被秘密處置,有人說他是厭倦了侯府爭斗遠走他鄉,更有甚者,說他根本不認這個卑賤的孩子,早就卷了家產逃得無影無蹤。
自此,柳氏便帶著他被趕到了這后院角落,靠著浣衣漿裳的微薄月錢艱難求生。侯府上下,主子們視他們為污點,下人也跟著踩低拜高,克扣月錢、搶奪食物是常事,有時連粗使的婆子都敢指著柳氏的鼻子罵幾句。這么多年,唯有母親柳氏,和自小就跟著她、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的丫鬟春桃,待他尚有幾分真心。
“林兒,吃飯了?!?/p>
中年婦女的聲音打破了院中的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滿含疼惜。柳氏端著一個粗瓷碗走過來,碗沿有些磕碰的缺口,里面盛著半碗糙米飯,上面鋪著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看著便沒什么胃口。但仔細瞧,就能發現碗邊小心翼翼地臥著一個荷包蛋,蛋白瑩白,蛋黃微微泛著油光,在糙米飯和咸菜中間,顯得格外突兀。
那是柳氏攢了三日的月錢,特意去廚房換的。她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鬢邊的碎發被汗水黏住,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眼角的細紋因為笑容擠在一起,那笑容里滿是疼惜,卻也藏著掩不住的苦澀。她剛從浣衣局回來,雙手還泡得發白,指關節因為長期浸泡冷水,腫得有些變形。
陸楓林緩緩睜開眼,眼底先是掠過一絲茫然,隨即被濃重的疲憊覆蓋。他看著母親鬢邊的白發,那是這幾年驟然添上的,像霜落在枯草上,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扯出一抹淺淡的笑容,聲音有些沙啞:“娘,你先吃吧,我這會兒沒胃口。”
他方才哪里是在休息,不過是假寐罷了。前院的方向,時不時傳來錦衣子弟的嬉笑聲,夾雜著幾句刻意放大的嘲諷,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他的心里。
“你看那陸楓林,又縮在角落里裝死呢?!?/p>
“哼,一個連爹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也配姓陸?”
“要我說,侯府就該把他和他那個賤婢娘趕出去,省得污了咱們陸家的門楣。”
那些話,他聽了十四年,從懵懂無知到刻骨銘心。起初還會哭鬧,會爭辯,可換來的從來都是更惡毒的羞辱,甚至會牽連母親被管事婆子打罵。久而久之,他便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把所有情緒都壓在心底,可那些屈辱像積在心底的雪,越堆越厚,冷得他喘不過氣。
柳氏怎么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放下碗,伸手想摸摸他的額頭,手指剛觸到他的皮膚,就被那冰涼的溫度驚了一下?!霸趺催@么涼?是不是又吹風了?”她皺起眉,語氣里滿是擔憂,“多少吃點,不然身子扛不住。你這幾日本就沒怎么吃東西。”
她還想再勸,院門外忽然傳來兩道輕佻的笑聲,像指甲刮過瓦片,刺耳得很。
“喲,這不是柳姨娘嗎?”一個穿著寶藍色錦袍的少年斜倚在門框上,眉眼間帶著幾分與侯府子弟相符的矜貴,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刻薄。他身后跟著個同樣穿著光鮮的小廝,兩人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飾,像在看什么臟東西。
來人是二房的庶子陸明遠,比陸楓林大兩歲,仗著生母是受寵的姨娘,在府里向來橫行霸道,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帶著人來羞辱陸楓林。
陸明遠故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幾個路過的下人都能聽見:“這是又給你家的野種備飯呢?柳姨娘倒是疼他,可惜啊,爛泥扶不上墻,再疼也是個沒爹的雜種?!?/p>
柳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下意識地將粗瓷碗護在身后,身子微微發抖,卻還是鼓起勇氣反駁:“明遠少爺,說話積點口德。楓林也是陸家的血脈,你怎能如此羞辱人!”
“血脈?”陸明遠嗤笑一聲,上前一步,抬腳就踹翻了腳邊的一個小木凳。木凳“哐當”一聲砸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他配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陸楓林,眼神像淬了冰,“連自己爹是誰都不知道,指不定是你當年不知廉恥,跟了哪個野男人懷上的,也敢攀附我們陸家的血脈?真是笑死人了!”
“夠了!”
陸楓林猛地從床上坐起,胸腔里的怒火像是要炸開一般。他的雙拳攥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刺出細密的血珠,他卻渾然不覺。這些年的隱忍,像一層薄冰,被陸明遠這幾句話徹底擊碎。
他清楚地知道,和這些人爭辯毫無意義,他們要的從來不是真相,只是看他狼狽不堪的模樣。他若是還嘴,只會招來更惡毒的羞辱,甚至會連累母親。柳氏性子柔弱,平日里受了委屈也只是默默忍下,若真惹惱了陸明遠,指不定會被怎么刁難。
可心底積壓了十四年的委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洶涌而出,再也按捺不住。他死死盯著陸明遠,眼底翻涌著猩紅的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
柳氏嚇得臉色發青,連忙拉住他的胳膊:“林兒,別沖動,別跟他一般見識?!彼穆曇魩е耷?,生怕兒子做出什么傻事。
陸楓林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看柳氏擔憂的眼神,更沒有理會陸明遠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身上的薄被,起身時動作快得驚人,朝著院邊的矮墻縱身一躍。
青布短衫在空中劃過一道單薄的弧線,少年瘦削的身影翻過矮墻,迅速消失在墻外的巷弄里。直到雙腳落在巷弄的泥土路上,眼淚才終于沖破了眼眶,順著臉頰滾落,被迎面而來的寒風一吹,凍得臉頰生疼。
他一路狂奔,什么都顧不上。腳下的石子硌得腳掌發痛,粗糙的路面磨破了鞋底,冷風灌進領口,刺得他脖頸發麻,可他絲毫不敢停下。他只想跑,只想逃離那個讓他窒息的侯府,逃離那些鄙夷的目光,逃離那些像刀子一樣扎人的話語。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像是要炸開一般,火辣辣地疼。他放慢腳步,扶著墻大口喘氣,額頭上的汗水混合著淚水,順著下頜線滴落。抬頭望去,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火紅。
是楓樹林。
這片楓林在侯府后山的山腳下,人跡罕至。當年母親懷著他的時候,總喜歡偷偷跑到這里來散心,坐在楓樹下織些小衣裳,輕聲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后來他長大了,受了欺負,也會跑到這里躲起來,對著楓樹傾訴委屈。
此刻,滿林的楓葉紅得似火,像燃起來的烈焰,映得半邊天都染上了暖色??蛇@熾熱的紅,卻暖不透陸楓林冰涼的心。他扶著一棵粗壯的楓樹,樹干上的紋路粗糙堅硬,像他這些年走過的路。
積壓多年的情緒徹底爆發出來。
“為什么?!”他對著楓樹嘶吼,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盡的絕望,“陸云天!你這個懦夫!”
他不知道生父的模樣,不知道他的性情,甚至不知道那些傳聞是真是假,可他恨他。恨他留下了他們母子,卻又撒手而去,讓他們在侯府受盡屈辱;恨他讓母親一輩子抬不起頭,讓自己從小就活在“野種”的罵名里。
“你既然敢留下我,為什么要拋棄我們母子!”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哭腔,“若不是你,我們怎會活得如此屈辱!為什么!”
憤怒與絕望交織著,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牢牢困住。他揚起拳頭,朝著堅硬的楓樹干狠狠砸去。他本以為會迎來鉆心的劇痛,甚至可能打斷手指。
可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傳來,反而聽到“砰”的一聲悶響。
那棵需要兩人合抱的楓樹,竟在他一拳之下,化作了漫天粉末。紅色的木屑混著細碎的楓葉,像煙塵一樣,被風一吹,便消散無蹤,只留下滿地狼藉。
陸楓林驚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拳頭。那只手依舊瘦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掌心還留著剛才嵌進去的血痕,可就是這只手,竟有了如此毀天滅地的力量?
這絕非他該有的力量!
就在他震驚不已,大腦一片空白時,一道小巧的黑影從漫天粉末中跳了出來。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貓,毛發油光水滑,像上好的墨玉,沒有一絲雜色。唯有一雙眼睛,是詭異的金色,像兩顆鑲嵌在黑玉上的星辰,亮得驚人,透著一股不屬于凡物的靈氣。
黑貓甩了甩尾巴,圍著陸楓林轉了兩圈,金色的眼眸里滿是興奮。它停下腳步,抬起頭,用一種極其人性化的語氣說道:“萬年了!我魂魄破碎沉睡萬年,終于等到有緣人了!”
它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激動到了極點:“小子,你竟能喚醒我僅存的殘魂,果真是天意!”
陸楓林被這會說話的黑貓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兩步,警惕地看著它。他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貓,更別說會開口說話的。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的震驚漸漸被絕望取代。
自己不過是個被全府唾棄的私生子,爛命一條,就算這貓有通天本事,又能改變什么?父親早已不知所蹤,母親還在侯府里,說不定還在為他的突然離去而擔憂,甚至可能因為他的逃離,被陸明遠遷怒。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連母親都護不住,就算有了力量,又能如何?
想到母親那布滿細紋的臉,想到她護著碗時發抖的身影,陸楓林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不再看那只黑貓,轉身就往回走。他不能讓母親擔心,更不能讓她因為自己而受更多的苦。
可就在他的腳剛踏出楓樹林邊緣,還沒來得及落下時,一股刺骨的寒意突然席卷全身。
他驚恐地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被瞬間冰封。飄落的楓葉凍在半空,紅色的葉片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地面迅速結起厚厚的冰棱,尖銳的冰尖朝著天空;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吸入肺里,像吞了無數根冰針,刺得他胸腔生疼。
寒冷如針,鉆進骨髓,讓他動彈不得,連血液都像是要凍結了。
“小子,想要力量嗎?”
身后傳來黑貓慵懶的聲音,帶著一絲篤定。隨著它的話語,周圍的冰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溫暖重新蔓延開來,凍結的空氣恢復流動,凍在半空的楓葉緩緩飄落,落在地上,化作一抹嫣紅。
陸楓林緩緩轉身,面無表情地看向黑貓,眼底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蕪:“這是你做的?”
黑貓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金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傲然:“自然。怎么樣,這樣的力量,你想要嗎?”它圍著陸楓林又轉了一圈,聲音帶著誘惑,“拜我為師,我不僅能讓你擁有操控寒冰的能力,更能讓你獲得足以顛覆一切的力量。我能感受到,你心底對力量的渴望,比誰都強烈?!?/p>
陸楓林沉默了。
他想起母親被陸明遠刁難時,那雙無助卻又強裝堅定的眼睛;想起自己被下人推搡辱罵時,那種無力反抗的屈辱;想起這么多年,他和母親像螻蟻一樣活著,任人踐踏,連一絲尊嚴都沒有。
是啊,他渴望力量。
他渴望能保護母親,讓她不再受欺負,不再為他流淚;渴望能擺脫這任人宰割的命運,不再活在“私生子”的罵名里;渴望能挺直腰桿,告訴所有人,他陸楓林,不是任人欺辱的懦夫!
這份渴望,早已在他心底生根發芽,只是被常年的隱忍壓制著,從未顯露。
深吸一口氣,陸楓林對著黑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的脊背依舊挺直,眼神卻異常堅定,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師傅,請受弟子一拜!”
黑貓先是一愣,顯然沒料到他如此干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金色的眼睛里滿是欣慰:“好!夠爽快!從今往后,別叫師傅,喚我貓爺便可!”
話音剛落,它輕輕一躍,身姿輕盈如羽,跳到了陸楓林的頭頂,用柔軟的爪子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像是在做什么印記?!白甙?,貓爺餓了,帶你回去吃飯!”
陸楓林站起身,感受著頭頂上傳來的輕微重量,那毛茸茸的觸感,意外地讓人安心。他摸了摸頭頂的黑貓,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這只神秘的黑貓會給她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變數。或許是福,或許是禍,或許前方有更兇險的荊棘在等著他。
但他清楚,從這一刻起,他的命運,將徹底不同。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透過楓樹枝椏,灑在少年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頭頂著一只通體漆黑、眼眸金黃的貓,一步一步,朝著鎮北侯府的方向走去。楓林里的風依舊在吹,只是這一次,風中似乎多了一絲新生的氣息,帶著希望,也帶著顛覆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