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關在了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屋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光與聲,也隔絕了我自己。手機被我扔在床角,屏幕朝下,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它偶爾會震動,發出嗡嗡的聲響,像垂死昆蟲的哀鳴。我知道,是林慧打來的。她已經打了幾十個,從最初的擔憂,到后來的焦急,再到現在的憤怒和絕望。我不接。我一個字都不想說。接了又能說什么?告訴她,我去找了文毅,被他用“自愿”兩個字抽了耳光?告訴她,我去找了陳國棟,被兩千元打發?告訴她,我半生的“善行”,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可笑的、可以隨意踐踏的蠢事?不,我不能。我怕我的聲音會暴露我內心的崩潰,我怕她會看到我眼里的死寂。我只想一個人,在這片黑暗里,被自己的回憶凌遲。
我翻出那個舊鐵盒,里面裝著過去二十多年的所有“罪證”。泛黃的合影,上面的笑臉此刻看來無比刺眼;手機里加密保存的聊天記錄,那些“老李,沒你我真不行”、“兄弟,我記你一輩子”的文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的眼睛;還有那幾張早已失效的轉賬憑證,是我一筆筆匯出的“善款”,是我用血汗換來的、對“情義”的投資。我一張張看,一條條讀。每一次,都像有人用鈍刀,一下一下,緩慢地割開我過去的皮肉,露出里面早已腐爛的“善行”骸骨。我曾以為的“雪中送炭”,在文毅口中是“自愿施舍”;我曾以為的“救命之恩”,在陳國棟眼里是“需要打發的麻煩”。我的“善”,成了我最大的原罪,是我愚蠢的鐵證。我蜷縮在床角,抱著鐵盒,像抱著自己殘破的尸體。黑暗中,我開始聽見笑聲。起初很輕,像耳鳴,我以為是幻聽??赡切β曉絹碓角逦?,越來越響,是男聲,是女聲,是無數個模糊的、帶著嘲諷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李善,你真傻?。 薄岸偃f?打水漂了!”“人家都發財了,你還在這兒做夢?”“活該!誰讓你心太軟!”我猛地抱住頭,把臉埋進膝蓋,可那笑聲如影隨形,穿透我的顱骨,直擊靈魂。我多想大喊“閉嘴”,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心在笑,是我對自己徹底的否定和嘲諷。
林慧終于破門而入了。不是用鑰匙,而是用身體撞開的。門鎖早已銹蝕,經不起她幾次沖撞?!袄钌?!”她沖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和怒火,手電筒的光束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黑暗的房間,最終定格在我身上。我蜷縮在角落,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像一具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活尸?!澳愀墒裁??!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有多嚇人?!我……我……”她氣得渾身發抖,手電筒的光在我臉上晃動,刺得我睜不開眼。我一動不動,像一塊石頭。我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她。她撲過來,奪過我手中的鐵盒,那些照片、憑證散落一地?!皦蛄?!李善!你醒醒吧!什么兄弟?什么情義?他們早就忘了!你現在這樣,除了毀了自己,毀了這個家,還有什么用?!”她哭喊著,聲音撕心裂肺。
“沒用?”我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對,是沒用。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我抬起頭,直視著她通紅的眼睛,“林慧,你說,我是不是很蠢?我是不是活該?我掏心掏肺對人,換來的就是今天?我為了幫別人,賣了房子,欠了一身債,連累你跟我受苦……我是不是……是不是根本不配當個男人?”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囈語。我多想得到她的安慰,哪怕一句“不,你不是蠢,你只是太好”。可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陌生的疏離。她沒說話,只是蹲下身,默默地、一張張撿起地上的照片和紙片。那一刻,我感覺最后一絲暖意也從房間里消失了。她的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冷。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種可怕的“靜默戰爭”。**
最開始是生活細節。我習慣性地把濕毛巾搭在床頭,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以前林慧會嘮叨,但總會順手拿去晾好?,F在,她只是冷冷地瞥一眼,然后自己去拿一條新的,用完后,故意把濕毛巾扔在洗漱池里,任由水滴答滴答地落著,像計時的秒針,計算著我們之間不斷擴大的裂痕。那滴水聲,在寂靜的夜里,成了我無法忍受的噪音,可我寧愿忍受,也不愿起身去擰干。
吃飯成了最折磨人的儀式。她會做好飯,放在小桌上,然后坐在對面,低頭吃飯,從不抬頭看我。我機械地往嘴里扒拉著食物,味同嚼蠟。桌上的沉默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幾次想開口,想說,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緊繃的下頜線和空洞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害怕我的聲音會打破這脆弱的平靜,引來新一輪的爭吵,或者,更可怕的是,換來她更深的沉默和失望。有一次,我夾菜時,筷子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碗,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我們倆都僵住了。她迅速撿起筷子,換了雙新的,然后端起碗,轉身進了臥室,把門輕輕關上。那輕輕的一聲“咔噠”,像一把鎖,鎖死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可能。我盯著那扇門,手里還捏著那雙碰過她碗的筷子,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自厭涌上心頭。我成了連碰一下她的碗都會讓她驚恐的“
最痛的矛盾,是關于“錢”。我知道錢是火藥桶,可我又無法回避。催款單像催命符,貼在冰箱上。林慧每天都會看一眼,眉頭緊鎖。我知道她在想辦法,去借,去打零工。可每次她疲憊地回家,我非但不能安慰,反而會陷入更深的自責和憤怒。我恨自己無能,恨自己連累她們。這種恨意無處發泄,最終會扭曲成一種病態的“清高”。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是她東拼西湊借來的兩千塊,聲音很輕:“善子,先……先拿去,別的我再想辦法……”那兩千塊,像燒紅的烙鐵。我猛地站起來,一把打翻了信封,錢散落一地。“拿開!誰要你的錢?!”我嘶吼著,聲音扭曲,“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廢物?覺得我連累你?覺得我這輩子就是個笑話?!滾!都給我滾!”我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砸著房間里僅有的幾件破家具。林慧縮在墻角,渾身發抖,眼淚無聲地流。她沒再說話,只是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我們之間最后那點溫情的紐帶,被我親手扯斷了。我癱坐在地,看著滿地狼藉,看著她恐懼的眼神,我多想沖過去抱住她們,說對不起??晌业纳眢w像被釘住,我的喉嚨像被堵住。我只能看著,看著我的家,在我的“善行”帶來的反噬中,分崩離析。
夜深人靜,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黑暗里,聽著隔壁夫妻的笑語,聽著樓下嬰兒的啼哭。我摸出藏在床墊下的安眠藥瓶,倒出幾粒,放在手心。白色的藥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吃下去,就能睡了,就能逃離這無邊的痛苦和自厭了。我的手指顫抖著,慢慢向嘴邊移去。就在這時,臥室門“吱呀”一聲開了。林慧站在門口。月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她沒開燈,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看著我手里的藥片。我們誰都沒說話。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她輕輕地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像夢囈:“我們的以前呢…。”然后,她關上門,重新陷入黑暗。
我手里的藥片,一顆,一顆,滾落回瓶中。我把它塞回床墊下。黑暗中,我無聲地流著淚。我知道,我不能死。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我連死,都成了對她們的又一次“拖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災難。我活著,是痛苦;我死了,留給她們的,是更沉重的痛苦和一個“拋妻棄女”的惡名。這,就是我的“善行”換來的最終審判——一個被自己信念背叛、被世界拋棄、連死亡都成為奢侈的囚徒。悲涼,不是一種情緒,而是我呼吸的空氣,是我血液的顏色,是我靈魂深處,那片永遠無法被照亮的、冰冷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