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那戒備森嚴、石獅矗立的禁軍統領府邸時,唐驍垂著眼,姿態謙和,如同任何一個初次進入高門大宅的尋常賓客。
上官文書將他引到自己院落中最清凈的一間廂房,推開雕花木門,頗為自得:“潘兄,你看此處可還入眼?”
“缺什么,直接吩咐下人!”
唐驍拱手,言辭懇切:“上官兄盛情,潘安感激不盡。”
“潘兄滿意就好!”
上官文書搓著手,臉上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他眼巴巴地看著唐驍,終于按捺不住,切入正題:“那...那《倩女幽魂》的稿子......”
唐驍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語氣帶著文人特有的從容與些許矜持:“上官兄莫急,好故事需慢火細燉。”
“所有情節皆在潘某腦中,尚需字斟句酌,反復推敲,方能不負這絕好題材。”
“明白!明白!慢工出細活!”
上官文書連連點頭,看著唐驍的眼神熾熱無比——那里面不再是簡單的“潘兄”,而是一座能幫他贏得美人青睞、更能帶來滾滾財源的移動金山。
“潘兄你慢慢寫,不急,千萬不急!需要什么,隨時跟我說!”
他又熱情地叮囑了丫鬟下人好生伺候,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廂房。
房門輕輕合上。
唐驍臉上那溫和的、屬于潘安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研磨提筆。
《倩女幽魂》的故事他前世在會所為了討好某些好看電影的富婆,陪著看了不下二三十次,情節早已爛熟于心。
此刻將其寫下自然不是問題,關鍵在于,如何讓這故事不僅能吸引上官文書和蘇小小,更能精準地敲開那位深居簡出、酷愛詩書的上官雨燕的心扉。
如今,自己還能五天的時間,必須在宣旨之前與上官姐妹達成同盟,如此自己在宮中就能多一條活路。
筆尖蘸滿濃墨,落下第一個字。
他寫得極快,文辭卻力求雅致凄美,將聶小倩的孤苦無依、寧采臣的赤誠癡情、以及那人鬼殊途卻生死相許的決絕,渲染得淋漓盡致。
......
與此同時,坤寧宮內。
沈清瑤聽著李婉兒的低聲稟報,指尖輕輕劃過鳳椅扶手鑲嵌的冰冷玉石。
“他拿著本宮的金豆子,去逛青樓?”
沈清瑤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鳳眸微抬,落在李婉兒沉靜的臉上。
“娘娘息怒。”
李婉兒躬身,語氣平穩無波:“正因他是太監之身,此舉反而無人會疑心他的身份。”
“奴婢以為,此乃絕佳的掩護,比任何刻意的低調都更顯自然。”
沈清瑤沉吟片刻,眼底那一絲寒意漸漸消散,化為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
“拿著本宮的錢去喝花酒......倒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機靈鬼。”
她唇角微勾:“也罷,由他去。只要能辦好陛下交代的差事,這些細枝末節,本宮還不放在眼里。”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望著那一輪孤月吩咐道:“婉兒,你多盯著些。非必要,不必干涉。但若他真遇到什么繞不開的麻煩...酌情給他行些方便。”
“是,奴婢明白。”
......
與坤寧宮不動聲色的權衡不同,長春宮此刻卻是另一番駭人光景。
“哐當——!”
一只釉色瑩潤、價值千金的官窯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瞬間粉身碎骨,碎瓷與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嚇得殿內宮人齊刷刷跪倒一片,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云貴妃胸口劇烈起伏,那身華貴的宮裝也掩蓋不住她因極致憤怒而微微顫抖的身軀。
她艷絕的臉龐此刻扭曲著,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種被當面羞辱、近乎背叛的刺痛。
“他竟敢!”
蘇瑾見狀,連忙屏退左右。
云貴妃氣得從牙縫里擠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去**?!”
“他去那種臟地方,他把本宮...把他自己當什么了?!”
她感覺自己頭頂仿佛籠罩著一片綠油油的、無形的云彩,這荒謬又強烈的屈辱感如同毒火,灼燒著她的理智。
那具她剛剛品嘗過、并視為禁臠的年輕軀體,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去沾染風塵!
“蘇瑾!”
她猛地轉頭,目光如淬毒的利箭射向跪伏在地的掌事太監,聲音尖厲刺耳:“去!立刻給本宮傳話給那個沒心肝的東西!”
“告訴他,再讓本宮聽到他敢踏進那種臟地方一步,本宮就親自找人,讓他徹徹底底變成真太監!”
“看他以后能拿什么去逍遙!”
蘇瑾頭皮發麻,“噗通”一聲將頭重重磕在金磚上:“主子息怒!萬萬不可啊!”
他急急抬頭:“主子明鑒!那唐驍如今身在宮外,身邊明里暗里全是陛下親派的護龍衛!”
“名義上是護衛,實為監視!咱們的人根本無從近身,更別提傳遞消息了!”
“此時若輕舉妄動,一旦被護龍衛察覺,窺探陛下欽差,這...這可是滔天大罪!”
“不僅保不住他,只怕立刻就會牽連到主子您和整個長春宮啊!”
云貴妃死死攥著拳頭,精心保養的鮮紅蔻丹深深掐進了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怒火與妒火的焚燒。
她死死盯著蘇瑾,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從劇烈翕動的鼻翼間,從幾乎咬碎的銀牙里,擠出一句話:“好...好得很!”
云貴妃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立刻將那混賬抓回來撕碎的沖動,眼中寒光閃爍,如同盯住了獵物的毒蛇。
“那就讓他先得意幾天...等這件差事辦完,等他回到這宮里......”
“本宮再好好跟他...一筆一筆,算賬!”
......
次日一早,上官府邸深處,屬于大小姐上官雨燕的閨閣書房內,卻是一片靜謐雅致,唯有熏爐中升起的淡淡檀香,與紙上墨香交織。
“大姐,你快看看這個!”
上官文書幾乎是踮著腳溜進來的,臉上帶著一種獻寶似的、壓抑不住的興奮。
他將那疊墨跡初干、猶帶清香的宣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上:“這是潘安兄所寫的話本!”
“才情之高,構思之奇,堪稱絕世!”
“必定能入大姐法眼。”
上官雨燕正臨帖,聞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眸,目光從自己娟秀的字跡上移開,略帶嗔怪地瞥了弟弟一眼:“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
語氣溫和,卻自有一股長姐的威儀。
她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那疊文稿,目光隨意掃過,帶著幾分對弟弟胡鬧的無奈,紅唇微啟,已準備了幾句溫和的訓誡。
然而,“寧采臣”、“蘭若寺”、“聶小倩”幾個字眼之后,那清麗中帶著孤峭寒意的文筆,卻像早春第一縷破開冰面的風,悄無聲息地鉆入了她的心扉。
她訓誡的話停在了嘴邊,鬼使神差地,她多看了兩行。
那原本慵懶倚著椅背的身姿,不知何時已悄然坐直,捏著紙張的指尖微微用力,漫不經心的姿態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文字攫取全部心神的專注。
讀到那孤女幽魂的凄楚無奈,她眉頭微蹙;看到書生寧采臣的赤誠與勇敢,她眼底閃過一絲贊賞;待到人鬼相知,情愫暗生,卻又因陰陽阻隔而倍受煎熬時,她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尤其是看到最后的那首題詩時,她竟忍不住輕聲吟誦出來,聲音如同玉珠落盤,在靜謐的書房里格外清晰:“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詩句在她唇齒間流轉,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敲擊在她的心坎上。
那是對美好情感的極致向往,也是對孤獨命運的無奈嘆息。
良久,她終于將最后一頁文稿輕輕放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珍寶。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眼中殘留著未散的情緒波瀾,那是一種沉浸于故事后的恍惚,以及被深深觸動的欣賞。
“文筆清麗脫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更難得的是構思奇巧,于怪誕中見真情,于凄婉中顯風骨。”
她由衷贊嘆,目光再次落在那蒲松齡的署名上,帶著一絲探究與欽佩:“這位蒲先生,真乃寄情筆墨的奇才。”
她不禁在腦海中勾勒起這位“蒲先生”的形象——該是何等心思細膩、飽覽世情而又心懷悲憫之人,才能寫出如此動人心魄的故事?
一縷微妙的神往,在她尚不自知的情況下,已悄然縈繞心間。
上官文書見素來眼光極高的大姐竟給出如此高的評價,心中更是得意萬分,只覺得將那潘安這尊文曲星請回府中,實乃自己生平最英明神武的決定!
這不僅能討好大姐,更能借機與蘇大家常來常往,簡直是一箭雙雕!
“小弟,此人可還在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