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落在臉上,像誰把碎鹽撒進風里。
我踩著凍土,吱嘎吱嘎走到磚窯門口,門口掛著半截草簾,風一掀,"嘩啦"響。
里面早已生起火,昏黃火光映著兩道影子——
林靜蹲在土坯搭的小平臺前,正往爐膛里添柴,火光把她的眼鏡片映成兩塊小太陽;
聶小紅貓著腰,用鐵鉗撥弄一塊鐵板,火星濺到她膠鞋上,她蹦兩下,"嘶——燙屁股!"
我掀簾進去,熱氣撲面,臉上雪粒瞬間化成細小的水珠,像蒙一層汗。
"料到了。"我把麻袋卸到地上,發出沉悶的"咚"。
林靜回頭,鼻尖沾一點灰,像不小心蹭上的墨,"單晶硅棒?"
"嗯,五根,全部。"我彎腰抽出一根,舉到火光里——
灰黑色棒體,表面并不亮,卻讓我想到即將被喚醒的龍。
聶小紅吹了聲口哨,"典獄長,這下可要大干一場!"
她抬手抹臉,結果把更多黑灰抹到頰側,像給自己畫了兩道戰紋。
我咧嘴,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月底驗收,"霜花一號",就從這塊破磚窯開始。
火膛"噼啪"炸出火星,林靜把鐵板架到火苗上,鐵板邊緣漸漸發紅。
她忽然開口,聲音被熱浪烘得有點啞,"溫度夠拉晶了,誰來?"
我與聶小紅對視,同時抬手指向對方——
"她!"
林靜被逗笑,眼角彎出細紋,"一起。"
我們圍著鐵板蹲下,火光把臉烤得發燙,背后卻是鉆骨的冷風——
一半火,一半冰,像此刻的日子。
林靜用鐵鉗夾住單晶硅棒一端,放到通紅鐵板上,"均勻受熱,別急。"
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汗,卻不敢眨眼睛。
聶小紅拿著一根細鐵棍,在旁待命,"我數到十,一起拉——"
"十、九、八……"
數字一點點往下掉,我心跳卻往上飆。
"三、二、一——拉!"
鐵棍與硅棒同時用力,火紅晶料被拉成一條細線,像熔化的琥珀,閃著橙光。
我聽見自己血液"嘩"地涌過耳膜,世界安靜得只剩那條晶線。
拉晶完成,火膛余燼暗紅。
林靜把細晶線輕輕放到耐火磚上,火光映著她側臉,汗珠從鬢角滑到下巴,懸而未落,像一顆將墜未墜的星。
她吐出一口氣,聲音輕卻穩,"成功了七成。"
我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指尖沾滿灰,"剩下的,蝕刻、擴散、蒸鋁?"
"嗯。"她點頭,"一步一步來。"
聶小紅突然湊過來,沖我擠眼,"典獄長,給起個名吧,這第一根晶棒?"
我低頭,看著那條細若發絲的晶線,火光里,它像一條沉睡的龍,也像一道裂開的冰縫。
"叫'霜花'。"我說,"霜花遇太陽就化,可咱們偏要讓它在太陽底下發光。"
林靜推了推眼鏡,輕聲重復,"霜花……挺好。"
她抬頭,目光穿過破窯頂上的缺口,望向灰白的天幕,"太陽快出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味混著松香,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那就讓它發光。"
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太陽爬出地平線,薄雪被染成淡金色,像撒了一層碎金箔。
我蹲在磚窯后墻根,拿碎瓦片劃拉出一道影子線——
"九點前,必須把擴散爐砌好。"
林靜用手背擦眼鏡,鏡片上全是霧氣,"缺耐火泥。"
聶小紅吐掉嘴里咬的草莖,"我去搞。"
她貓腰鉆進晨霧,寸頭很快被白汽吞沒,像一粒墨點掉進清水。
不到半小時,聶小紅推著一輛獨輪車回來,車上堆著半袋灰白粉末,還有幾塊碎缸片。
"從公社廢棄豬圈扒的,缸片當內襯,耐一千度。"
她說話帶白霧,鼻尖凍得通紅,像顆小山楂。
我拍她肩,冰屑簌簌落,"記你一功。"
她咧嘴,虎牙閃寒光,"等芯片出來,我要刻自己名字。"
"行,刻你牙上。"我逗她,她哈哈笑,聲音驚起遠處一群麻雀。
泥水和勻,磚片層層碼起,火膛像一口懷孕的小灶,鼓著圓肚子。
林靜拿小木棍在窯壁戳孔,"測溫孔,火色變橘黃,就八百度。"
我點頭,心跳跟著她的棍子一上一下。
泥水濺到臉上,冰涼,很快被火烤干,繃得皮膚發緊。
我抬手抹臉,結果把更多泥抹成迷彩,聶小紅沖我吹口哨,"典獄長,花貓。"
火點起來。
柴枝"噼啪"炸響,火舌從孔洞探出,舔上窯壁,像好奇又貪婪的獸。
林靜把手指伸進測溫孔,三秒后退出來,"再升。"
她聲音穩,我卻看見她耳后一片細汗,晶亮得像碎鉆。
我添柴,煙嗆得眼淚直流,卻不敢眨眼——
火色由紅轉橘,再轉亮黃,像落日被塞進窯口。
"八百!"林靜低喊。
我立刻把"霜花"晶棒送進火腹,動作比祈禱還輕。
等待像鈍刀割肉。
我蹲在地上,看火舌吞吐,看雪粒子從窯頂缺口飄進來,在火里"嗤"地化為一縷白煙。
聶小紅用鐵棍撥弄火堆,節奏紊亂,泄露她的緊張。
林靜一動不動,眼鏡反射火光,像兩片燒紅的鐵。
忽然,"啪"一聲輕響——
晶棒頂端炸出一粒火星,像誰在黑夜里劃亮火柴。
我心臟猛地一提,"成了?"
林靜沒回答,她拿長鉗夾出晶棒,火光里,晶線表面泛著細密橘皮紋——
那是擴散成功的標志。
她吐出一口氣,聲音輕得像嘆息,"七成,變九成。"
我攥緊拳,指甲陷進掌心,疼得真實。
聶小紅"耶"地一聲,鐵棍扔地上,發出清脆的"當"。
我們仨對視,眼里全是火,卻比火還亮。
傍晚,雪停了,夕陽從破窯口灌進來,把晶棒染成玫瑰色。
我舉高它,對著光,看里面細若發絲的紋路——
像霜花脈絡,也像命運裂縫。
"下一步,蒸鋁。"林靜說,她聲音被夕陽烘得柔軟。
我點頭,把晶棒小心放進墊了棉花的鐵盒,像安放一顆未出世的心臟。
窯外,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細小的針,卻讓我渾身發熱。
我深吸一口氣,鐵銹味混著松香,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回城。"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明天,給霜花鍍上鎧甲。"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