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霍家式微,是靠謝青縵母親才能東山再起,可惜功成名就后,往日患難之情,卻成了霍家最想抹掉的不堪過去。而她哥哥在世的時候,鐵血手腕,是年輕一輩里的佼佼者,父輩有所期許,自然沒人敢有非分之想。
等死訊傳回國內,從前潛藏在暗流中的惡意,開始瘋狂涌動,吞沒了表面的平靜。
老太太往日吃齋念佛,看著是一副慈悲心腸,出了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她兩個叔叔和周毓聯合,急著踢她出局。
為名,為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
謝青縵從前被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葬禮當天才發現,整個霍家,就她一個像外人。
巧的是,負責遺囑的律師發生意外,警方依例調查,凍結了大部分資產,為收購股份拖延了時間。可惜此時的她,留在港城已毫無意義——想讓高層換血,想拿回董事會話語權,想做局套出霍家其他人的資產,很多事情不能擺在明面上。
至少目前,不能以她的身份進行。
畢竟只要她在,就是活靶子。
“霍家的資產不可能一直凍結,臨時話事人總有坐實的一天。”
謝青縵語氣溫和又平靜,“前后砸進去那么多資金,要是等到股東大會,我這倆叔叔和周毓還沒下臺,場面可就難看了。”
她端過手邊的那杯香檳,陰陰柔柔地笑著反問,“要是官司輸了,你打算怎么收場?”
“輸了也沒關系,這場官司本就是權宜之計。”
對面的語氣始終輕松,有種不太走心的散漫,“只是你想趕緊殺絕,總要花我點兒時間。”
謝青縵指尖一頓,隱約猜到了什么,不再多勸,只是冷笑了一聲。
“我想?”
她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總覺得還不如昨天酒會,品牌方開的那支Dom Pérignon P2。
興致全無。
掛斷通話的同時,謝青縵將香檳杯往手邊一推。
滴——
屏幕突然亮起,是昨天那條好友申請。
剛剛通過。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條新消息:
【在哪?】
沒頭沒尾的兩個字。
就像葉延生的心思和作派,陰晴不定,全憑他高興。
她倒像他一時興起的消遣。
謝青縵倒沒太大反應,只是輕扯了下唇角,笑意里含了一點兒譏誚。
她點開了他的頭像。
很簡約的風格,近乎純黑的背景,偏左位置有一道白色的弧光。
朋友圈三天可見,只有個性簽名很顯眼:
「Memento mori」
拉丁語。
大意為凡人終有一死,萬事皆有終結;
亦是,向死而生。
謝青縵半斂著眉,抬手攏了下長發,依舊是一副清冷疏淡的模樣。
她按熄了屏幕。
兩個多小時后,飛機在浦東國際機場落地,她才不緊不慢地隨手拍了個圖。
【啊啊啊真的不巧,考試周,先回申城了,只能下次還你了。】
【本來走之前,該請你吃飯的。】
-
消息發出去的時候,葉延生還在葉家老宅。
帝都的雪落了一夜才停,厚重而綿密的雪覆蓋在六進六出的四合院上,白茫茫一片。
花木落盡的寒冬,黑松蒼勁,引植的龍游梅曲散凌寒,掩映在假山流水之間,古樸而沉靜。乾和園的景致渾然一體,氣勢恢弘而華貴。
黃琉璃瓦上雪意盡染,飛檐翹角間雕龍畫鳳,穿過長廊,能看到彩繪躍然其上。
葉延生迎面撞上了正往外走的葉政鈞。
“父親。”
不高不低的聲音打破了園內的平靜,流葉亭外水波澹澹,游走的錦鯉劃出一道道波紋。
葉政鈞盯著自個兒兒子,皺了下眉,“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
多月未見,父子關系依舊沒有和緩,往往一見面就跟點了炮仗一樣。
如今雖沒有疾聲厲色,劍拔弩張,但葉政鈞的面色還是立刻沉了下來。
只是還沒出言發難,有人急匆匆過來。
是他父親的部下,以前打過照面。
他經過葉延生身側時,恭敬而客氣地喊了聲“二公子”,轉頭看向葉政鈞:“人已經到了,在宴客廳。”
話題到底沒繼續下去。
葉延生并不太想回來,他基本能猜到他父親會說什么。
無非是覺得他不爭氣,對他當年轉業從商、自毀前程的行徑十分不滿,沒將家族期許的路走到底,就是懦弱和可恥。
不痛快的記憶壓在心底,燥意往上竄了幾分,等他回過神時,已經到了附近射擊場了。
場內規模不小,環境空曠。
層層審批下來的靶場,會員邀請制,其實不怎么對外開放。
來的,也就那么幾個人。
射擊場內的槍不比制式武器,沒有那么大的后坐力和威力,卻也有不少型號和樣式。
葉延生習慣性地去修瞄準鏡,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一片郁色。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著,只是、只是想好好活……”
“開槍。開槍!”
“我兒子呢?我問你我兒子呢!”
“為什么是你……憑什么是你!”
“哈哈,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現在的表情?我早就說過,為這種廢物拼命,你遲早會把一切葬送在手里。”
……
砰、砰、砰——
子彈像越過了時間,貫穿了記憶中的聲音,幾乎將靶子同一位置打穿了。
葉延生握槍的手骨節分明,始終自然而平穩。
光線以一個奇特的角度落在他身上,映照出他冷漠的側臉和線條清晰的下頜線。
沒一分手生。
過去這么久,似乎什么都沒變,有些東西像刻骨印髓一樣,成了一種慣性。
可他清楚,這些都是死物。
“葉公子,需要為您計時報靶嗎?”工作人員忽然出聲,試探性地問詢。
槍口調轉,瞄準了身后的人影。
工作人員一怔。
其實槍已經打空了,但這樣的動作,看上去依舊危險,讓人毛骨悚然。
沒人注意到,他的手在抖。
細微,卻致命。
握槍的手攥緊了一瞬,骨節因太過用力而發白,青筋盡顯。
葉延生的眸底眉間像是攏了一層陰翳,涌動的戾氣似乎壓制不住,冰冷得駭人。
“出去。”
握槍的手向上一抬,“這里不需要你。”
工作人員表情微松,退了出去。
周遭重新陷入沉寂,葉延生的臉色,難看至極。也就在此刻,手機震動著亮起。
是一哥們,催他出來。
“你回京城了吧?組個局,出來聚聚。”
對面聲音很吵,葉延生聽得心煩,按了按眉心,語氣也很冷淡。
“再說。”
他單手將槍支零件盡數拆解。
“葉少大忙人啊,好大的面兒。”對面不爽地陰陽怪氣了下,“怎么賀九一喊你,你就去,我就不行?還是不是兄弟?”
葉延生壓根不把激將法放心上。他淡嗤了聲,還是那兩個字,“再說。”
“欸,你這人——”
手機靜了音,掛斷了電話,葉延生才注意聊天框里,謝青縵回了消息。
【啊啊啊真的不巧,考試周,先回申城了,只能下次還你了。】
【本來走之前,該請你吃飯的。】
不即不離的口吻,但后面附帶了表情包——是一只委屈巴巴,翹首以盼的小貓。
像是在怪他,晾了她那么久。
葉延生微抬了下眉。
原本陰郁的情緒突然散了大半,他朝外走,隨手點開她發的照片:
機場步行傳送帶上,一只手拖著行李箱,干凈白皙,纖纖如軟玉。
隨手抓拍,沒有半分刻意,卻能恰如其分地將他拉回昨日情境中——
她拽著他的衣角時,眸色清亮,只專注地凝視著他一個人。等意識到氣氛變質時,怯生生的眼神,含了惱意,也藏了試探。
三分真七分假,有點兒拙劣的小把戲。
葉延生勾了下唇,笑意卻不達眼底。
難說什么意味。
人心鬼蜮在他這兒,洞若觀火。可他還是會去想香火繚繞間,那張清麗絕俗的臉。
-
聊天內容石沉大海,不過《問鼎》的一輪試鏡通過了,劇組發來了最終試鏡的通知。時間湊巧在考試周后,謝青縵忙著趕論文和小組作業,還有各種考試。
從大禮堂出來,已經是傍晚了。
謝青縵穿得很單薄。
刺繡的抹胸長裙,裙擺蓬松,色彩斑斕而糜艷,外面裹了一件黑色山羊絨風衣,越顯得風姿綽約,容色照人。
她攏了下風衣,正出神,一輛黑色的萊肯HyperSport忽然橫到了她面前。
腳步頓住的瞬間,她怔了下。
居然是葉延生。
申城的冬日總帶著一股潮濕氣,陰冷而灰淡,刺骨的寒意直入肺腑。
黃昏的霞光卻很美,天邊暮靄流云如火,斜照在巨大而冰冷的高樓上,火燒般的濃云滾滾,燦爛而繁華。
車內壓了一片暗色,暮色無遮無攔地穿過光禿禿的樹枝,落了葉延生滿身。
他單手把著方向盤,抬了抬下巴,“上車。”
碎發半遮他的眉眼,包括左眉眉尾處淺淺的斷痕。
黑襯衫下是勁瘦有力的手臂,青色的筋脈分明——她記得上次見到他,他腕上扣著一塊理查德米勒RM056陀飛輪腕表;這回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
他周身遙不可及的距離感都淡了。
“你怎么在這兒?”
“來看你。”葉延生眼皮子一撩,看向她的眼眸暗沉沉的,又重復了一遍,“上來。”
謝青縵沒動。
怎么說呢,她還真沒想到他會直接來申城。
才遲疑了兩秒,她就見葉延生蹙了下眉。大約嫌她太磨嘰,他直接拉開了車門。
光線掠過他的眉眼,冰冷而陰郁。
謝青縵看他朝自己走過來,下意識地后退了步。她手里還拿著Kelly包,往前一橫,直接抵在了他身前。
“你這樣,可不像單純來看望朋友。”
葉延生輕輕挑眉。
謝青縵視線清清冷冷地打量著他,聲音低下來,像警惕,更像在輕諷:
“你這樣的,像上門討債的綁匪。”
葉延生漫不經心地低嗤,“是該討債,你不是要請我吃飯嗎?”
是有這回事。
不過那不是一句客套話嗎?
不容她多想,也沒給她拒絕的余地,橫在兩人之間的黑色Kelly被他抽走。
“第一次綁架,業務不熟。”葉延生凝視著她,低下來的嗓音帶了冷感,“你是識趣點兒,自己來,還是想我直接動手?”
他整個人是一副散漫架勢,懶洋洋的,笑起來曖昧又不正經,莫名的欲氣。
謝青縵眉心在跳。
必須承認,有些人通身氣場不俗,骨子里陰狠,卻生了一副讓人淪陷的面相。
即便距離感強烈,只要他肯稍作停留,就多的是人甘愿為他飛蛾撲火。
禮堂里不斷有人出來,交談不過片刻,周圍的視線似有若無地往兩人身上瞟。
太引人注目了。
并不是想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謝青縵繞開他,拎起裙角坐進了副駕。
她安安靜靜地整理好裙擺。
不過兩秒,細碎的聲音忽然停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要起身。
稍微一動,葉延生握著她的手肘,將人拖回來,“又想去哪兒?”
他手勁兒太大,她幾乎動彈不得。
也不知道被他按到了哪兒,輕微的麻意從她手臂傳來,一路蔓延到尾指指尖。
視線相對,謝青縵神情真誠無辜又無奈,“你的傘,忘了?”
“傘什么傘?”
葉延生耐性似乎耗盡了,面色淡了幾分,一副“浪費爺時間”的表情。
他一手按著她,一手去扯安全帶,將她牢牢地錮在副駕上,視線往她身上掠。
“我大老遠跑來,難不成就為了把破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