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炎熱,村里在外走動的人不多。
但少數幾個看到他們一家子,嘴里總沒什么好話,張口就是:“哎呦!立驍回來了,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是打算放棄了?”
還有人說:“我早跟你們說了,挖到礦就得一半股份,都是村里那些干部忽悠你們掏錢的手段,你們非不信,一千塊打水漂了吧?”
自從余蘭英夫妻交錢上山,類似的聲音就沒斷過,夫妻兩個早已聽得免疫。
這會聽到他們的陰陽怪氣,兩人只是笑,同時邢立驍將自行車踩得飛快,等他們指點江山結束,就只能看到邢家三口的影子。
到了家,邢立驍直奔堂屋,給自己到了一大杯涼白開。
早上帶上山的那瓶水早被他喝完了,中午余蘭英帶去的,則都用來洗臉洗手了,這會他渴得很。
余蘭英則進屋給女兒開了電視。
他們家是有電視的,雖然兩人都沒有長輩幫襯,但各自都爭氣,到今年,他們家的條件已經是村里數得上的。
這時候電視能收到的頻道有限,又是半下午,沒有電視臺放動畫片,放《西游記》的倒是不少。
這部電視劇在小朋友中人氣也很高,每年寒暑假都要重播幾次。
希希也愛看《西游記》,余蘭英就隨便挑了個臺放著,又叮囑女兒乖乖坐在沙發上,才出房間。
堂屋里邢立驍剛灌下一搪瓷缸水,臉上雖然還有汗,但沒那么渴了,聽見聲音望過來,問道:“喝水嗎?”
“倒一點吧。”余蘭英說著,在堂屋飯桌旁邊坐下。
邢立驍倒了半杯涼白開,端著坐到余蘭英身邊,后者接過水杯,捧著喝了一口。
說是涼白開,實際上這水是余蘭英早上起來燒的,雖然過去幾個小時,但三伏天溫度太高,入口水溫并不冰涼。
她喝著水,抬頭看向邢立驍,果然看到他額頭細密的汗。這些密汗沿著他臉部輪廓往下,最終在下巴處匯聚成豆大的汗珠滴落。
她看得有點久,目光太專注。
邢立驍不由懷疑自己臉上有東西,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沒摸到,便疑惑問:“我臉上有煤灰?”
余蘭英搖頭:“沒有,洗得很干凈?!?/p>
“那你盯著我看?”
余蘭英說:“好久沒看過了。”
邢立驍怔住。
因為開車長期暴曬,他的膚色不算白皙,但也沒有很黑,偏小麥色。所以就算不好意思,也看不出臉紅。
當然,也可能是他沒有那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暗爽,唇角怎么都壓不住,連聲音都低了下來:“是嗎?”
顯然,他誤會了余蘭英。
他以為她說的是當前,但實際上她說的是前世。
前世他留下的照片不多,除了上學時拍的證件照,就是他們的結婚照,和希希剛出生時一起拍的全家福。
但前世她離開得倉惶,后來為了生計,又搬過幾次家,最后留下來的,只剩下那張全家福。
因為全家福沒有塑封,照片雖然在,但上面他們一家三口的臉都模糊了,所以到她重生前,她其實已經不太能想起邢立驍的音容笑貌。
直到早上醒來,看到身邊躺著的邢立驍,所有快要忘卻的年輕時的記憶,都在瞬間回籠。
也因為前半生和后半生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余蘭英分不清今夕何夕,所以吃過早飯,他出門去山上,她才沒有出聲阻止。
半個上午過去,余蘭英早已理清楚情況,也很清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保命。
長久的凝視過后,她主動開口道:“你現在肯定很好奇,我為什么會讓你把煤礦股份賣掉?!?/p>
在山上乍聽余蘭英說起這件事時,邢立驍確實很疑惑。
因為他前腳挖到礦,后腳余蘭英就提了這件事,顯然已經琢磨許久,可今天以前,他從沒聽妻子說過這個想法。
回來這一路,他都在琢磨原因。
余蘭英現在才提這想法,以及她為什么有這想法的原因。
前者邢立驍沒想明白,后者他倒是琢磨出了些許眉目。
東平村是混姓,村里兩百多戶,有十來個姓氏,其中人最多的是姓李和姓蔡的,其他姓氏多的十來戶,少的三五戶。
最少的是邢姓,只有一戶。
農村是以宗族聚居,同姓的人基本都是一個祖宗,比較團結。
像東平村這樣混姓的,內斗得就比較厲害,大姓欺負小姓是常有的事,何況邢姓只有一戶。
如果邢立驍母親或者他自己有兄弟姐妹還好說,但他們都是獨生,邢立驍父親還不是本地人,回城的機會一下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
所以外公生病后,他在村里很有些孤立無援。
想也知道,但凡有幾個長輩,村里那些人借錢給他的時候,也不至于開那么高的利息。
欠債的那幾年,邢立驍在村里的日子很不好過,饞狠了想吃口肉,都有人說嘴。
尤其是他還沒跟人學開車那會,村里有些愛說閑話的,每次見到他都說他命苦,可話里話外都在擠兌他不能吃苦。
他們覺得他要真有心還債,就應該跟村里那些大老爺們一樣下礦掙錢,而不是扛著鐵鍬,擠在一群嬸子嬢嬢身邊,掙篩煤的那一兩塊。
不過在他還完債后,村里人的態度就變了。
堅持給人篩煤成了腦子活,花錢拜師學開車成了有主意,尤其在他買了新車后,大家對他的評價就成了打小就有本事。
大家再看到他,態度一個比一個親熱。
但邢立驍不會以為,大家態度親熱,就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人。
說白了,在農村,大姓欺負小姓雖然是常事,拜高踩低也是常事,邢家是小姓,所以他欠債的時候,村里沒幾個人看得起他,誰見了都恨不得上來踩兩腳。
等他有了錢,財富屬性蓋過了小姓的“缺點”,大家自然愿意高看他一眼。
但大家態度對他態度親熱的原因,主要還是他能賺錢的同時,又沒那么有錢。
因為背靠國營煤礦,周邊幾個村子當司機的不少,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買得起車,但以東平村為例,獨自或者跟人搭伙買車運煤的,沒有四分之一,也有二三十戶。
邢立驍雖然沒跟人搭伙,但一輛卡車要大幾萬,別說全款,首付加上購置稅、保險費和上牌等費用都是一大筆錢,他根本拿不出來。
所以買那輛車,他不僅辦了商業貸款,還找人借了筆錢。
這次私人借款利息沒有那么高,但加上商業貸款,攤下來他每月也要還近兩千。
而這時候,短途運輸一噸煤的差價十到十五左右,運一車煤,一趟下來利潤也就五六十塊。
邢立驍口碑好客戶多,一個月三十天,他至少有二十八天在出車,有時候一天還能出兩次車。
但他的月收入減去貸款和欠債,算下來一個月也就能掙幾百塊。今年還完了私人欠債,進口袋的稍微多一些,每月到手有一千四五。
這收入,就算不和村里種地的人,而是和城里國營廠職工比,也算是比較高的,他自然也成了大家心里比較能掙錢的。
但村里像他這樣能掙錢的不止一戶。
那些家里有幫襯,能找到親朋好友全款買車的,不需要付額外利息的只要肯干,月入一兩千不是問題。那些跟人搭伙買車的,進賬雖然少一些,但只要能做到人歇車不歇,每月多的不說,三五百是能分到的。
能賺錢的人一多,邢立驍就變得沒那么打眼了,相應的也沒那么能拉仇恨。
可這次挖礦不一樣。
新的煤礦只會有兩個股東,一是村集體,一是他們夫妻。
就算后面需要為開發籌集資金,加入新股東,村集體和他們占股肯定也是大頭。
雖然不知道新煤礦煤炭儲量有多少,但想也知道,哪怕它的儲量只有國營煤礦的十分之一,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他們夫妻作為大股東,說他們一夜暴富也不為過。
雖然村集體占股的分紅,理論上也會分到每個村民頭上,但全村兩百多戶,人口上千,再多錢均攤到個人頭上也沒多少。
到那時候,他們手里的股份必然會惹人眼紅。
如果他們是大姓,或者他兄弟姊妹多還好說,他們團結起來,村里人再眼紅也沒用。
可村里只有他們一戶姓邢,他也沒有兄弟姊妹,一旦他們和村里其他人的財富差異擴大,眼紅的人變多,他們一家就危險了。
但賣掉股份,不代表能排除危險。
雖然他們還不清楚煤礦的具體開采量,但他外公說過,幾十年前初步探勘時,新煤礦的儲量差不多是國營煤礦的十分之一。
而按照現在的煤炭價格,他們手里這一半股份至少能賣出上百萬的天價。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能順利將股份賣出去,他們和村里其他人的財富差異依然會擴大,變得打眼起來。
到時他們依然會惹人眼紅,甚至陷入危險之中。
聽著邢立驍的分析,余蘭英心情復雜。
是啊,想分析出股份帶來的不僅有財富,還有死亡危機并不難,可前世他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些呢?
是前世的他們太蠢,還是他們已經被興奮沖昏了頭腦?
余蘭英搖頭,她覺得都不是。
前世他們是太天真了,他們根本想不到,人為了錢到底能做出什么事?他們更沒有想到,認識多年的朋友,會為了錢向他們舉起屠刀。
幸好,她重生在了一切開始前。
他們還有機會。
望著越分析,神色越嚴峻的丈夫,余蘭英說出心中的另一個打算:“賣掉股份后,我們立刻搬家吧。”